皇宮,御花園。
秋風乍起,一片黃葉從樹梢飄落,被風裹挾着捲起,在空中起起伏伏,暫落在高牆的琉璃瓦上。
風又起,黃葉再次起舞,俯瞰着魏麗的皇宮,它看見御書房殿前有一個倩影俏然而立,寬大的繡袍翻飛,飄然若仙。
黃葉好奇的飛去,想看清此人的容貌,可惜剛剛飛到前面,秋風驟停,它萎靡不振的墜落在女子的繡鞋上。
徐妙儀撿起黃葉,自言自語道:“落葉知秋,夏天過的真快。”
胡善圍迎了過來,“燕王妃,皇上在召見幾個吐蕃使節和番僧,您在裡頭稍等片刻。”
徐妙儀將黃葉放在袖中,跟着胡善圍進了御書房偏殿等候。
洪武帝已經老了,聲音依舊中氣十足,隔着一堵牆和厚厚的帷幕,都能聽見他的訓話聲,聲入洪鐘,帶着各種鳳陽鄉音和哩語:
“你們幾個都對朕俯首稱臣,和北元斷了來往。朕也給了你們封賞和名分,你們依然快活的過日子,似這般已十年了。可西番、罕東、畢裡、巴一撒他們這夥人爲何還沒有派人來京城稱臣?又不給朕進貢馬匹和牛羊!”
“你們回去後,將朕的話說給西番他們知道,若老實稱臣納貢,朕便不征討他,若沒有交代,執迷不悟,俺的兵馬就去找他們了!朕教西番他們知道。你們給釋迦牟尼佛好多的佈施,做這些無非是求來世的福報,俺如今掌管着眼前的禍福哩,你問問西番他們怕也不怕?”
偏殿裡的徐妙儀喝着茶,差點笑得噴出來來,洪武帝就是這麼耿直,直言說我比佛祖還厲害,佛祖掌管你們來世,俺管着你們今生的福禍,你們怕不怕?
好怕!哈哈!
面聖的吐蕃使節和番僧趕緊表明態度,“陛下放心,臣一定將話帶到。”
洪武帝似乎還在氣頭上,繼續威脅道:“他們若怕呵,就來每年來稱臣獻貢品,俺就叫他們繼續快活;如果不照做,朕就封宋國公鄧愈爲徵西將軍,討伐他們,將來天兵將至,看他們能不能快活的起來!”
使節們嚇得紛紛跪地,“求皇上開恩,他們不是存心怠慢朝廷,是因……因路途遙遠,一路上還有北元的軍隊滋擾,所以……所以未能及時來京城,等明年開春,天氣暖和了,他們一定會帶着牛羊馬匹獻給皇上的。”
洪武帝一番話將使節們震懾得不敢提任何條件,趕緊灰溜溜回去傳話了。
約過了一會兒,胡善圍來請徐妙儀過去。
該來的還是要來,徐妙儀隱約猜到洪武帝要問些什麼,方纔明面上是教訓西域番國使節和僧人,其實有敲山震虎,殺雞儆猴的意思吧。
類似犯人三堂會審,衙役們用殺威棒敲地磚,震懾之意,徐妙儀心裡有了底,坦然跟着胡善圍走進書房。
洪武帝正在批閱奏摺,徐妙儀就一直站着原地等待,袖子下的手磨蹭着剛撿起來的黃葉,等到黃葉快要磨薄了,腿腳也站麻了,給了一記罰站下馬威的洪武帝才擡起頭來,直言問道:“聽聞你最近和四郎各自率領燕王府府兵,演習攻山?”
徐妙儀點頭說道:“是的,皇上,媳婦攻山,四郎防守。”瞧瞧,我說的多詳細。
朕不是問你這個!洪武帝冷笑:“你們是至親夫妻,還非要決出勝負?”
徐妙儀裝作看不懂公公的臉色,很坦誠的說道:“承讓承讓,媳婦僥倖獲勝。”
耿直媳婦對上耿直公公,洪武帝被噎的一時說不出話來。論理,教訓兒媳婦,是馬皇后這個當婆婆的責任,可是馬皇后最近身體不好,他不想讓老妻操心,加上他對徐妙儀的不滿累積太久了,想要當面教訓一頓才解氣。
洪武帝說道:“胡鬧!你以前混進北伐軍當軍醫,和四郎同袍,尚且可以解釋替兄從軍,迫不得已。如今你貴爲王妃,三個孩子的娘了,怎麼還混在軍營裡,還拐帶着四郎一起胡鬧!軍隊是打仗的,不是你取樂的地方!若任由你放縱下去,將來烽火戲諸侯的禍患就不遠了!你怕是不怕?”
徐妙儀不是西番使節,一句怕不怕就被震懾住,她鎮定的解釋道:“皇上誤會了,媳婦和四郎從不把此事當做玩樂,媳婦出身將門,也赴過沙場,如何帶不得兵?您給媳婦一把劍,媳婦照樣能上陣殺敵,何況只是攻山演習。那些造謠四郎封侯戲諸侯,把四郎比作周幽王,將媳婦比作妖婦褒姒,企圖離間四郎和公公的父子情,其心可誅!”
洪武帝冷冷道:“你膽子很大,還敢倒打一耙,身爲王妃,應當以貞靜賢德爲要,豈能和一羣府兵去攻山,難道朕百萬雄獅,還保護不了一個親王妃嗎?”
“媳婦坐得直,行得正,別人亂破髒水,媳婦當然要頂過去,並非狡辯。”徐妙儀說道:“四郎是親王,我們燕王府這一支,將來要世世代代爲皇上守護燕地邊關的,當敵軍攻城掠地時,當他們揮着刀劍砍過來的時候,難道還分誰是女子?誰是男子嗎?”
“媳婦雖是女子,也知道未雨綢繆,他日敵軍壓境,四郎征戰在外,難道媳婦要束手就擒,坐視子女被人俘虜不成?”
洪武帝說道:“你對四郎太沒信心了,覺得他保護不了北平城?”
徐妙儀說道:“四郎十二歲就上了戰場磨練,這次北伐得勝歸來,並非一日之功,媳婦爲嫁給這樣的丈夫而驕傲。但媳婦從來就不是隻知道站在男人背後遮風避雨,媳婦希望爲鎮守燕地獻出微薄之力,帥府兵演練攻山,就是爲了磨礪意志,時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將來若遇到危險,媳婦有能力自救,保護邊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洪武帝如何挑剔,徐妙儀都有一堆說辭跟在後面,洪武帝暗想這媳婦應該去當御史,嘴皮子太能說了。
洪武帝說道:“若長此以往,燕王府夫綱不振,豈不被人笑話。”
徐妙儀說道:“媳婦聽說母后年輕時,敵軍來犯,母后領着滿城婦孺守城,拒不投降,一直抗到了皇上援軍解圍,媳婦很佩服母后。媳婦覺得,夫妻之間,就應當像皇上和母后這樣互爲支撐,互爲倚靠,爲了保護身邊共度一生的人付出一切努力。至於別人的目光,是最不用在乎的,當年皇上加入紅巾軍時,還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恥笑爲匪類呢,如今皇上貴爲天子,那些嘲笑皇上的人已經化爲一抔黃土。”
連馬皇后和自己都搬出來當例子了,且事事屬實,洪武帝無法辯駁。
徐妙儀乘勝追擊,“至於夫綱不振……倘若一個當丈夫的優秀和威信,需要當妻子的表現柔弱忍讓才能顯現出來,這種脆弱的自尊心真是太可笑了。男女成婚,攜手共度一生,父母會老去,子女們也會長大,最後依然陪伴在身邊的,只能是夫妻。夫妻有多種,別人是錦上添花的的夫唱婦隨,媳婦和四郎是可以互相雪中送炭的勢均力敵,媳婦和四郎歷經千辛萬苦走到了一起,太不容易了,媳婦心疼四郎,想擁有爲他排憂解難的能力,難道這也有錯嗎?”
瞧瞧,我對你兒子多好!
一席話說得洪武帝啞口無言,他是個務實的人,雖說這個兒媳婦太難纏了,但他心裡也暗暗佩服徐妙儀,或許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坐穩燕地女主人的位置。
這件事算是揭過了。不過還有另一件事情。
都是聰明人,洪武帝開門見山的說道:“這個夏天,你在避暑山莊裡過的很逍遙啊,幾乎月月笙歌,山莊賓客不斷。”
徐妙儀心知肚明,說道:“媳婦是爲了開解秦王妃而已,希望她早日好起來。”
洪武帝問道:“真的這麼簡單?”
徐妙儀一嘆,“其實媳婦在邀請王妃們赴宴之前,就預料外頭必然有很多閒言碎語,什麼結黨營私,什麼收買人心,圖謀不軌必不可少。”
洪武帝問道:“既然如此,你爲何還執意去做?如此高調,都傳出了京城。”
徐妙儀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皇上,秦王妃雖出身北元,但她畢竟是媳婦們的二嫂,無辜被毆打,媳婦們都有些同情她。何況媳婦們遲早要跟着親王就藩,分離恐怕就是永別了。”
“我們妯娌間相處多年,有些感情了,代王妃和安王妃還是媳婦的親妹妹,老實說,還真捨不得,乘着大家都在京城,尚未就藩,能多聚一次也是好的。孩子們也可以在一起打打鬧鬧,很是熱鬧,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兒媳婦們親近,孫輩和睦,洪武帝這個大家長當然願意看到這樣的場面,只是……
皇族,最在乎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徐妙儀的言行挑戰了東宮的權威,諸位親王妃以燕王妃馬首是瞻,被牢牢籠絡住了,東宮豈能不着急?
其實東宮太子妃常氏若還在,或者太子娶了繼室,根本輪不到燕王妃出頭。可是太子想要擡舉庶長子朱允炆,一直不肯續絃。常家勢力依然強大,嫡子朱允熥也健康長大大,太子不可能扶正呂側妃,封呂側妃爲太子妃,主持大局。
東宮允炆的妻子馬氏是個八面玲瓏,深得帝后喜愛的孫媳婦,傳聞馬氏還是馬皇后族人,可是一個庶長子妃,這些個親王妃誰會把晚輩馬氏放在眼裡?
東宮呂側妃機關算盡,逼死了太子妃,庶出牢牢壓制住了嫡出,可有得必有失,在後宮裡得勢,但在整個皇族政治資本上,東宮其實損失慘重,被燕王妃後來居上撿漏了。
徐妙儀心中明鏡似的,暗道這種局面又不是我刻意爲之,東宮宮鬥,自損元氣,我可什麼都沒做過喲。
只是這層窗戶紙,你知我知天下知,就是不能捅破了。
徐妙儀裝作不知,“這事其實純屬家事,妯娌間聯絡感情,相親相愛,皇族和睦,父皇母后看着也歡喜。可有些人非要扯上政治,唯恐天下不亂,總覺得我們這些藩王圖謀不軌,整天叫嚷着削藩削藩,找了各種理由要削藩,連媳婦請幾個妯娌看戲開宴會都是削藩的理由,這黑鍋媳婦背的冤枉。”
作者有話要說: 別人家婆媳鬥法,老朱家公媳鬥法。
公公VS媳婦,第一局,開始。
本章前面朱元璋威懾西番怕不怕,是真的,出自《明□□御製文集》,卷一,《諭西番、罕東、畢裡等詔》。
原話更加白話搞笑,朱元璋是個耿直BOY。
奉天承運的皇帝教說與西番地面裡應有的上官每知道者:俺將一切強歹的人都拿了,俺大位子裡坐地。有爲這般上頭諸處里人都來我行拜見了,俺與了賞賜、名分,教他依舊本地面裡快活去了。似這般呵,已自十年了也。止有西番、罕東、畢裡、巴一撒他每這火人爲什麼不將差發來,又不與俺馬匹、牛羊。今便差人將俺的言語去開與西番每知道,若將合納的差發認了,送將來時,便不徵他,若不差人將差發來呵,俺著人馬往那裡行也者,教西番每知道。俺聽得說你每釋迦佛根前和尚每,根前好生多與佈施麼道,那的是十分好勾當,你每做了者,那的便是修那再生底福有,俺如今掌管著眼前的禍福俚,你西番每怕也那不怕?你若怕時節呵,將俺每禮拜著,將差發敬將來者,俺便教你每快活者,不著軍馬往你地面裡來,你衆西番每知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