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儼是洪武帝的心腹太監之一,時常外出執行皇命,捉拿魔教叛黨、貼皇榜徵召江南才女進宮做女官等等都是他辦的,此人善於鑽營,溜鬚拍馬,朝野內外都混的開。
李桃娘生性冷硬,一直不齒黃儼圓滑的秉性,黃儼卻總是陰魂不散的湊上來找她說話,不過這一次是道喜,所以李桃娘難得給了一個好臉色,“多謝黃公公相告。我要換衣服去坤寧宮給皇后娘娘磕頭謝恩,不和你多說了。”
黃儼笑嘻嘻說道:“你去吧,記得在娘娘面前替我美言幾句。”
我自己都不知如何自誇,還給你美言?李桃娘甚煩黃儼,敷衍的點點頭,走了兩步,轉首問道:“黃公公,你去江南選的幾個女官,是不是有個叫做胡善圍的蘇州人?”
黃儼點點頭,“有啊,胡善圍分到尚食局去了,做了八品女史,是個伶俐人。”
李桃娘暗想這個胡善圍是姚妙儀的街坊領居,可以先問問她,胡善圍是在宮廷生存的,應該不敢欺瞞我這個六品司記。
李桃娘帶人匆匆去了蘇州,百和堂的姚妙儀也迎來了期盼已久的蘇州老鄉——王寧。
常遇春中箭,死在柳河川。王寧並沒有被洪武帝或者常家遷怒,相反,他還得到了賞識,和常遇春的三兒子常森一起在皇宮大本堂陪着皇子們聽大儒名士講課的機會。
姚妙儀揹着藥箱看診歸來,聽宋秀兒說王寧來了,在後院幫忙幹活,忙過去打招呼,笑道:“怎地勞煩千戶大人動手。”
第二支北伐軍勝利班師回朝,雖然主帥隕落,但將士們都論功行賞了,王寧才十八歲就升了四品千戶,實乃金陵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
但是王寧並沒有姚妙儀想象中的春風得意。金秋九月,豔陽高照,陽光也無法驅散他眼底的陰霾,他穿着素色道袍,戴着網巾,手腳利索的在後院晾曬黃連。
“以前在姚記藥鋪做慣了,閒不住。”王寧粗糙的大手將一粒黴敗的黃連挑出去扔掉,“百和堂生意太冷靜了,我手裡有些銀兩,先借給你,去聚寶門大街尋一個好鋪面重新開張如何?”
姚妙儀看着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男人的王寧,他心思雖然深了,但是善良溫和的心依然沒變,她笑了笑,“不要緊的,生意慢慢來,這裡清靜些,我又不想賺什麼大錢,夠我吃穿、養活秀兒阿福他們就行了。”
姚妙儀將一包茶葉遞給宋秀兒,“這是剛炒制的秋茶,是病人送給我的,滋味不錯,拿去泡上招待王寧。”
姚妙儀和王寧在書房說話,宋秀兒端上剛泡好的秋茶。王寧拿出大小兩個包袱,大的是一個點心匣子,裡面擱着十來個內造的酥油泡螺,小的是一包散碎銀子和一封信。
“這是胡善圍託我帶給你的。”王寧解釋道:“她選上女官,進宮之後分到了尚食局,做了八品女史,曉得你最喜歡吃酥油泡螺,外頭買的不如內造的好吃,她弄了些新鮮的送給你。”
姚妙儀心中涌起一陣暖意,酥油泡螺在嘴裡化開,一直甜到心裡,“吃的我留下,不過這銀子我不能要,她初進宮,也需要人情來往,打理關係,少不了用銀錢。”
“好吧,我承認這裡面也有我的銀子。”王寧一嘆,“你和善圍想到一塊去了,她說你初來乍到,生意冷清,一直在賠錢,怕你堅持不住,就將俸祿拿出來幫你撐一下,慢慢有了回頭客就好了。你莫要推辭,我們三個人一起長大,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將來生意好了,再提還錢不遲。”
“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麼?苟富貴,不相忘。我王寧不是忘義之人。我無父無母,善圍和你是我的朋友,也是親人。我如今在大本堂讀書,是個沒有實權的千戶,目前住在開平王府,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會盡力而爲。”
常遇春的長子常茂繼承鄭國公的爵位,但因常遇春死後追封了開平王,以親王之禮下葬,配享太廟。通常人們把常府就叫做開平王府,而不是鄭國公府,其規制比徐達的魏國公府還要高。
姚妙儀默默將書信和銀兩收下,給王寧續上茶水。
王寧打量着姚妙儀,“善圍說昨日有一個叫做李桃孃的六品女官找她問話,打聽了你的出身來歷。李桃娘是宮中資格最老的一批女官了,深得皇上皇后信任。妙儀,李桃娘不會無緣無故打聽一個普通大夫,是不是你的身世有眉目了?我和善圍以前就覺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李桃娘是宮中資格最老的一批女官?如此一來,她以前應該見過我的母親和姨媽!難怪前天給杏娘入殮時,她總是旁敲側擊打聽我身世!原來她發現我和母親長的有些相似!
糟糕!她會不會將此事捅出去?
姚妙儀心中警鈴大作!自從踏入金陵城,事情就越來越複雜了,漸漸脫離了她的掌控,如一團亂麻般將她裹在中間,是破繭成蝶,還是作繭自縛困死其中?
姚妙儀竭力保持着平靜,說道:“你們都知道的,當年義父在妙智寺門口撿了我,我發着高燒,腦子已經糊塗了,多虧了姚家是開藥鋪的,把我從閻王殿裡搶出來。”
“本來年紀就小,記事不多,一場大病後,連名姓都忘記了,身邊也沒有什麼玉佩書信可以做證的。姚家人對我還不錯,我早就沒有尋親的想法了。”
姚妙儀如此解釋,王寧目光中的疑雲依然還在,他第一次用男子的目光打量着兒時好友姚妙儀,十七歲的姚妙儀已經長開了,不再是以前乾癟頑皮、假小子一樣的少女。
王寧在皇宮大本堂讀書,宮中燕環肥瘦各種美女,暫住的開平王府也是清秀佳人居多。
但論相貌輪廓,姚妙儀絕對是上上之人。她穿着各種顏色的方塊布料拼在一起水田衣、青絹素面馬面裙,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卻依然不掩她的美麗。
“喂!想幹嘛?再這樣看我,小心我挖掉你的眼睛!”姚妙儀立馬變臉,兇巴巴的,眼神還有一股子狠勁。
“你別誤會。”王寧忙收回目光,“我就是猜測你的身世。既然引起了李姑姑這種女官的注意,恐怕不是尋常人家。”
姚妙儀滿不在乎的說道:“別亂猜測,或許因破解杏娘之死的疑案,李姑姑對我好奇吧。你以爲這世上的富貴人家子女,都像常森似的都被你遇到嗎?”
好像不太可能這麼巧哦。王寧想了想,說道:“反正我和善圍會暗中幫你打聽,看看李姑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如果真的幫你尋到了親人,認祖歸宗,成了富貴人家的女兒,衣食無憂,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開藥鋪討生活了。”
姚妙儀淡淡一笑,“我覺得現在也挺好,難道富貴人家女兒就一定無憂無慮嗎?也不見得吧,我是當大夫的,大宅門裡頭的*,比市井還髒呢。比如那個女官杏娘,死的還不夠慘啊。”
杏娘死的太過詭異慘烈,丈夫被千刀萬剮償命,連親軍都尉府的鄭指揮使也受了牽連,被貶出金陵,此事早已經在宮裡傳的沸沸揚揚,連大本堂聽課的王寧也知曉此事。
王寧覺得姚妙儀說的有道理,但還是搖頭勸道:“你和杏娘不一樣的,你是認祖歸宗,富貴人家總不會虧待一個走失多年的女兒——我看那些宮裡的公主們,還有鄭國公府上的小姐們都過着神仙一樣的日子,身後一羣人伺候着,什麼都不用操心。”
姚妙儀揶揄笑道:“哇,又是公主,又是國公府小姐的,你見識倒挺廣的,有沒有看上那個姑娘?”
王寧驀地臉紅了,“別胡說了,她們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
姚妙儀笑道:“你是堂堂四品千戶大人啊、而且還是鄭國公家三爺的結拜兄弟、大本堂陪皇子讀書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長相也不差,怎麼不配?”
王寧臉色一肅,說道:“我以半子身份給開平王送葬,發誓要守孝三年的,三年之內不能論婚嫁。”
女子芳華易逝,想必也不能等王寧三年。姚妙儀沒有想到王寧對常遇春有着如此深厚的崇敬之情,忙說道:“對不起。”
王寧說道:“不要緊的。如今皇上要休養生息,開始和談,暫停出征了。我在大本堂讀讀書,學習兵法韜略,等第二次北伐的時候,我會主動請戰,驅除韃子,給開平王復仇。”
說到復仇,王寧拳頭猛地一緊,隨後鬆開了,嘆道:“你也曉得,戰場刀槍無眼,誰也不敢保證能活着回來,我若這時候婚嫁了,萬一——沒得耽誤人家好姑娘的青春。”
王寧是個厚道人,一旦認定了對方,就對人家掏心窩子的好,處處爲別人着想。姚妙儀暗想,誰家姑娘有福氣嫁給他呢。
王寧聞着滿室藥香,神色有些恍惚,“妙儀,你醫術精湛,要是跟着開平王那一支的北伐軍就好了,說不定能夠力挽狂瀾,救開平王一命。”
姚妙儀知道王寧一直爲了開平王之死而自責,勸慰道:“開平王身邊有太醫跟着,我那點皮毛功夫,不夠資格診療一軍主帥。將星隕落,誰能逆天改命不成?你別多想了,好好在大本堂讀書。”
王寧卻面露悲慼忿然之色,“妙儀,你真的相信開平王是中箭不治而亡嗎?”
姚妙儀一愣,“難道不是?”
王寧的氣質驀地一變,剎那間被一股戾氣包圍,這股戾氣尖銳鋒利,好像是壓抑了許久之後不慎的釋放,“我懷疑開平王死於謀殺,可是我沒有證據,也無權過問,妙儀,當時你若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