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機營血洗淮河兩岸的追兵,滅了所有的活口。驚聞鳳陽老家徐氏暴亡,朱守謙被“山匪”綁架,生死不明,鳳陽府尹一問三不知,洪武帝暴怒,自從解散錦衣衛,沒了千里眼和順風耳,洪武帝深深覺得沒有探子的不便,暗地重新啓用紀綱明月這些以前優秀的錦衣衛查案,暫時統領精銳神機營,只是無錦衣衛之名、沒有詔獄而已。
紀綱和明月熟知宮廷暗鬥,將目標盯住了東宮,啓用了以前盯梢的暗樁,跟蹤東宮的心腹,跟着線索找到了這裡,當機立斷,將追擊的軍隊滅口。
這也是紀綱從毛驤那裡學來的招數:不要讓皇上看見他不願意見到的事情。燕王夫妻擅自出了藩地,的確是他們有錯在先。可是夫妻兩個被兩岸夾擊,差點身亡,背後主使的東宮更加可怕!
皇上對東宮和燕王的矛盾心知肚明,但是他絕對不想看見骨肉相殘的場面,所以紀綱學着前任上司毛驤的處理方式:那就是掩蓋真相,把皇上心裡明白,但是不願意直面的事情徹底抹掉。
用殺戮的方式抹掉。
所有的目擊者都被處死。就當燕王夫妻從未離開過藩地,東宮也從未對皇叔皇嫂動手。
而庶人朱守謙……將錯就錯,就說被山賊綁架撕票了吧。淮河上驚心動魄的逃亡,死的都是山賊,發動攻擊的是神機營。
至於衛所死的那些人——就說他們勾結山賊綁架了朱守謙,被神機營處死了。
紀綱指揮着神機營掩埋屍首,暗自感慨:毛大人在天之靈看見了嗎?瞧瞧,邏輯和細節毫無破綻,我做的完美無缺!毛大人,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手下啊!託夢給我發給紅包獎勵一下吧……
驛站裡,徐妙儀目不轉睛的看着江面,“我表哥的遺體找到了嗎?”
明月不知該如何解釋,偌大的商船都被擊沉了,朱守謙死在上面,估計都炸成碎片了吧?
明月垂首說道:“燕王已經親自駕船去找了,目前沒有消息。”
淮河之上,寒風刺骨,即將冰封,但漁船入織,格外熱鬧,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朱棣出重金懸賞打撈,附近的漁船紛紛趕到這裡撒網。
到了夜間,淮河上的漁火如繁星點點,好像是天上的銀河。
天空飄起了雪花,起先只是小雪,而後越來越大,如扯絮般鋪天蓋地,次日清晨,淮河冰封,冰層足足有磚頭那麼厚,雪花覆蓋其上,淮河和兩岸連成一片純白色,猶如一個巨型白色棺材,包裹着河底永遠沉睡的朱守謙。
等來年春天冰雪融化,朱守謙早就葬身魚腹,不可能再打撈上來了。
徐妙儀身穿素衣,跪在雪地裡默默燒着紙錢,一羣和尚冒着風雪唸經超度,凍得木魚聲都瑟瑟發抖。
朱棣陪在徐妙儀身邊,見她臉色青白,搖搖欲墜,心下刺痛,正要扶着她起來,徐妙儀側身避過了。
朱棣開口要勸,徐妙儀說道:”表哥葬身淮河,我都無法給他收屍。我很難受,但我明知害死他的人是誰,卻無法替他報仇。“
朱棣說道:”妙儀——“
徐妙儀說道:”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是恨他們,恨你父親,恨東宮。可是他們卻是你的血親,也是我的公公,我的侄兒。他們一個佔了孝字,一個佔了忠字,我都不能名正言順的恨他們。“
雪落無聲,默默的給朱守謙送葬。
朱棣脫下自己的羊皮手套,給妻子套上,默不作聲的往火堆裡扔着紙錢。
紙錢化爲灰燼,被北風捲起,猶如一隻只黑色的蝴蝶盤旋在上空。
徐妙儀攤開手掌,大雪落在羊皮手套上,並沒有立刻融化,毛絨絨的像一朵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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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這樣的天氣。”徐妙儀說道:“七歲那年,我和母親被追殺,也是這樣的下雪天,母親爲了不連累我逃亡,她用簪子刺穿了咽喉。我一個人在雪地裡跑啊跑啊,鞋子襪子什麼時候跑丟了都不知道,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疼,腦子裡反反覆覆都是母親自盡的場景。”
“小時候的我總是自責,自責自己太弱小無用,幻想着如果長大了,有本事了,一定好好保護自己,保護親人,和歹人搏鬥。”
“可是現在,我貴爲燕王妃,鬥得過大明宰相,甚至殺的了北元得皇帝,卻依然保護不了我的表哥。”
徐妙儀伸出食指,在雪地裡畫了一個圓圈,“你看,兜兜轉轉,從起/點到終點,我還是那個只能眼睜睜看着親人去死的、無用的七歲小姑娘。”
“你不是。”朱棣也在雪地裡畫了一個圓圈,兩個圓圈有大一半圓弧是相疊的,“你還有我。”
朱棣指着沒有重疊的部分,“你十七歲以前的人生我來不及參與,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我無法改變,但是……”
朱棣指着重疊的圓弧,“但十七歲以後都有我的影子,你我的人生是疊在一起的,你的悲就是我的悲,你的歡喜也是我的歡喜。”
朱棣又在兩個圓圈周圍畫了六個小小的圓形,八個圓圈如蜘蛛網般糾纏疊加在一起,”這是我們的六個孩子,在他們成家立業之前,我和你當爹孃的就是他們的全部了。你可以悲傷,但不能倒下。“
看着一個個糾纏在一起的圓弧,徐妙儀冰封的心有了一股暖流,”是啊,我可以悲傷,但不能倒下。“
朱棣攬過妻子的肩膀,這一次,徐妙儀沒有躲避丈夫的觸碰,她靠在朱棣溫暖的懷中,往火裡投着紙錢。
表哥,你一輩子太辛苦了,死了還要被揹負千古罵名。或許你真的太累,或許選擇在淮河結束這尷尬憋屈的一生是最好的選擇。這樣他們就不會繼續打擾你了,把你的遺體按照郡王規格風光大葬,利用你的死亡來展示什麼帝王恩賜,皇恩浩蕩!
從此以後,人世間的醜惡、算計、傾軋再也不能打擾你了。
你就長眠在淮河,和水草爲伴、和魚兒爲友,看潮起潮落,聽漁舟唱晚。
睡吧,以淮河爲牀,以雪花爲被,若有來世,你我再爲兄妹可好……
次日,紀綱正要送燕王夫妻回藩地,徹底抹平淮河風波,剛剛登船,就有太監氣喘吁吁的拍馬趕到碼頭,”皇上口諭,宣燕王、燕王妃回京!“
紀綱狐疑的看着傳旨的太監,”你沒聽錯吧?皇上明明是要我護送燕王夫妻回北平。“
太監低聲說道:”奴婢是胡尚宮一手提拔的人,豈敢哄騙紀大人?皇上前日一度昏厥,恐怕時日不多了,故宣諸王回京見面,連北平的郡主郡王們都要接到京城呢。“
大雪紛飛,分封各地的藩王們紛紛帶着家室日夜兼程趕往京城。唯有燕王府是二大舅徐增壽帶頭,領着六個外甥南下。
徐增壽坐在馬車上遠遠看着金陵城的輪廓,頓時熱淚盈眶,“十六年了,爲了照顧你們這些外甥,我足足十六年沒有回家啊!”
外甥們都捂嘴笑。
徐增壽回頭白了一眼,“笑什麼?”
朱高熾是長兄,立刻站出來說道:“馬上要見到父王和母親了,我們都很高興,所以就笑了。”
永安郡主說道:“還有皇爺爺,我五歲離京,已經不記得皇爺爺的模樣啦。”
身材比哥哥還要高大的朱高煦擦着懷裡的長/槍,瞥了一眼馬車外面的路人,“南方人身材普遍比北方人矮小,哼,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徐增壽反手一掌拍在朱高煦的後腦勺上,“等到了魏國公府,你和大舅過過招,就知道厲害了。”
第二代魏國公徐輝祖,是大明倖存的、最負盛名的大將軍。
朱高煦笑道:“我最期待見到大舅舅了,聽說大舅舅最像外公徐達。我經常在茶館裡聽說書人講外公殺敵的故事,比過五關斬六將的關雲長還厲害呢!”
徐增壽心頭一涼,差點當場哭出來,“那我呢?你們要過河拆橋,拋棄二舅了嗎?”
永安郡主嘴甜,忙攬過徐增壽的肩膀,“我們最佩服外公、最期待見大舅舅,不過最喜歡的始終都是二舅你啊!”
徐增壽破涕爲笑,“這還差不多。”
十六年是徐增壽哄外甥,十六年後是外甥們哄他。
燕王府的人到齊了,周王府也從河南開封趕來,周王夫妻來燕王府做客,以前並肩作戰的妯娌相見,卻再也沒有以前的親近融洽。
馮氏孃家破敗了,一身傲骨還在,在徐妙儀面前不顯忐忑,也不露怯,兩人客客氣氣話着家常,好像朱守謙死於非命的事情不復存在。
書房裡朱橚和朱棣隔了十六年再次重逢,各種親密感嘆自不必說。朱橚對四哥心懷愧疚,“是我疏忽了馮氏,沒有覺察她寫信給四嫂,釀成大禍。”
朱棣卻說道:“你不要怪周王妃,將心比心,弟弟馮誠之於周王妃,就像朱守謙之於妙儀,兄妹姐弟情深,不亞於夫妻情分。”
朱橚說道:“可是你和四嫂差點喪命。”
朱棣指着自己,“這不還好好的嗎?你岳父雖然賜死,馮家也敗了,但是軍中依然有不少人敬佩你岳父,這次馮誠出獄,發配邊關,暗地裡得了不少人的照顧。總之你和周王妃好好過日子,將來的周王府才能穩得住,夫妻一體,可不只是說說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朱橚是個技術宅男,不通人情,不懂權術,被哥哥保護的太好了。
第一更送上
第二更在七點
第三更嘛,大家加油留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