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艘大官船連夜行駛在寬闊的江面上,江上晚風習習,船艙底部的審問卻如火如荼。
沈榮十個手指甲都被剝去了,血肉模糊,臉色蠟黃,頭髮散亂,穿着一身看不出顏色的道袍,前日還是富甲一方的沈大員外,今日這副模樣端着破碗就能蹲在城門口要飯了。
毛驤搬了一把椅子,客氣的說道:“請坐,先養養精神,拔指甲只是開胃小菜,後面的刑罰才難熬呢。”
毛驤態度平和,就好像之前動手拔指甲的人是別人。沈榮氣憤難當,“我不是普通百姓,我有七品員外郎的官職,可以見官不跪,你們憑什麼對我濫用私刑!”
“你這個員外郎是花錢買來的虛職,何況我們親兵都尉府辦案,無須經過朝廷,就連知府大人也是說抓就抓,說審就審,你還問我憑什麼?”毛驤一笑,說道:
“我對你只是用刑而已,你要保護的幕後黑手卻想要你的命!我要你活着,他們要你死,你反過來還要包庇他們?招吧,那人是誰?”
沈榮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早就說過了,沒有什麼幕後黑手,一切都是我乾的,挑唆欒八郎械鬥、威脅欒小姐自盡的是我的心腹賬房師爺;跟蹤徐家大小姐也是我。”
毛驤問道:“你爲何要這麼做?”
“當然爲了錢財。”
毛驤說道:“你出身江南第一富豪沈家,家財萬貫,不缺錢財。”
“不,人從來不嫌銀子多。”沈榮說道:“我雖有錢,但和父親當年的鉅富相比,只是九牛一毛。我父親沈萬三生前依靠當時吳王張士誠關係,做海運生意發家,之後也幫張士誠打點生意,幫他籌備軍餉糧餉。爲了分散風險,父親命我這個庶子投靠今上,想着兩邊都押寶,將來有個退路。張士誠被今上打敗後,他的鉅額財富也消失了,我一直懷疑父親知道張士誠財富的下落,暗中追查,想要找到這筆財富。”
毛驤根本不信他的話,問道:“這和欒家,和徐家大小姐有什麼關係?你爲何要盯住他們不放?”
沈榮哈哈大笑,說道:“財帛動人心啊!謝再興謀反是鐵案,而你們當真以爲欒鳳當年是清白的?是阻止謝再興謀反被謝再興所殺?須知錢財能夠顛倒黑白,能夠蠱惑人心。我父親當年和張士誠相交太深,張士誠死後,我父親爲了保護沈家,不得不將家產捐出大半,修築南京城牆,籌備北伐軍的軍餉糧食,加上我當年是支持今上的,今上才放過了我們沈家。”
“我當時以爲,父親捐出去的銀子,都是張士誠的財富,消財免災。可是父親臨死前給我們兄弟姐妹分家產,每個人只能分到一些鋪面田產時,我才明白,父親是拿出了自己的財富捐給了朝廷,以保護一家老小的性命。張士誠的那部分財富,他根本就沒有動過。”
毛驤輕輕敲着船艙,“你是說當年欒鳳也偷偷投靠了張士誠,欒家知道張士誠的財富下落?”
沈榮說道:“當時父親臨死之時已經糊塗了,說話含糊不清,他說出了欒鳳的名字,欒鳳早就被謝再興殺死,所以我之後一直暗中盯着欒家,可惜欒鳳的兒女一個瘋癲,一個幼小不記事,沒法從他們嘴裡套話。我派人引誘欒家族長豪賭,設法通過中間人買到了欒家大宅細細搜查,可是每一處可疑的地方都挖地三尺,並沒有發現張士誠財富的蹤跡。直到眼線告訴我謝再興的外孫尋欒家姐弟,還從欒小姐那裡買了不少畫作,我猜測他們應該也是聽說了張士誠寶藏和欒鳳有關係,所以一路跟蹤,想辦法打斷他們的線索,怕他們在我之前尋到寶藏。”
毛驤冷冷一笑,“所以你放火燒島,殺徐大小姐滅口?”
沈榮一愣,說道:“欒小姐是我的賬房逼死的,一個瘋女而已,跳樓自殺太尋常了,沒有人起疑。但是徐大小姐是國公府貴女,我豈敢對她動手?我只是派人跟着她,打斷她的線索。”
這麼說,放火燒島的另一波人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沈榮盯着徐妙儀,而沈榮自己也被人盯上了。
毛驤命人帶走沈榮。徐增壽立刻從暗室裡推門出來說道:“毛驤,休得聽這奸商胡言亂語,我妹妹那裡知道什麼張士誠財富?她只是查當年謝再興案的疑問而已。再說她一個姑娘家,要那麼多銀子作甚?我父親已經給她準備好了豐厚的嫁妝,夠她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毛驤問道:“那她爲何要去孤身一人離開寒山寺,還特地去了西湖小島?那個小島恰好是沈萬三重修過的。”
很明顯,毛驤對徐妙儀的行動起疑了。徐增壽氣的跳腳,“我妹妹吃了那麼多苦,死裡逃生,你還懷疑她?把她當成犯人審問?不行,休得對我妹妹無禮!”
毛驤說道:“徐二爺,我是封了皇命調查御案,一切都要公事公辦,任何疑點都要查清楚。我問你妹妹和皇上親自問她,孰輕孰重,想必你自己很清楚。”
徐增壽狠狠瞪了毛驤一眼,跑到朱棣那裡搬救兵,心想燕王勇闖火場救妹妹,有這份情誼在,應該不會袖手旁觀。燕王是親王,毛驤不聽他這個紈絝少爺的,親王的面子總要給吧?
他急忙跑到朱棣船艙裡,內侍馬三保說朱棣出去了,撲了個空。
“……我去西湖湖心島,是按照永平郡主提供的《楊公畫譜》找到了那裡。”甲板上,徐妙儀艱難的對朱棣解釋了自己的行爲,“所以我騙你的不僅僅是失憶,還有永安郡主給的藏寶圖。”
昨晚朱棣冒險救她,再度表明心跡,願意替她分擔一切,徐妙儀深受感動,決定將畫譜一事交代清楚。只有明教的部分藏住不說,因爲這涉及到道衍禪師和姚繼同的安危,何況她已經現在已經脫離了明教。
沒想到徐妙儀在他眼皮子底下和永安郡主交流如此之深,朱棣沉默片刻,說道:“好,我知道了。現在事情已經鬧大,尤其是父皇已經關注此事,將新舊兩案合併爲御案,你越解釋越麻煩,首先需要把自己從裡頭摘出來,免得父皇懷疑。”
徐妙儀不敢直視朱棣的眼睛,“和永安郡主的那個,你不怪我隱瞞楊公畫譜?”
朱棣溫柔一笑,“怪你什麼?怪你太聰明瞭,連我都被你哄騙了?”從徐妙儀女扮男裝當軍醫開始,見慣她的智慧和本事,無論她做了些什麼,他都不會太震驚了。
徐妙儀剛喝了藥,苦的皺眉,此刻心裡甜似蜜,連燙傷的痛楚都減輕了不少,這十年來,她一直是當獨行俠,一個人擔負着沉重的過去,從未想過有一天有人無條件的幫她分擔。一時間她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麼纔好。
朱棣也不等她回答,立刻想到了對策,說道:“毛驤此人不好應付,他是父皇的義子,最忠誠的一個人。雖然你和他關係不錯,但是父皇讓他辦的事情,他絕不會徇私的,所以千萬不能大意,和他說話時,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要仔細斟酌,以免被他抓住小辮子。”
朱元璋還沒稱帝之前,喜歡收養孤兒訓練他們成爲心腹,前後有二十幾個義子,個個都成材,爲他出生入死,最出色的是大將軍沐英,毛驤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徐妙儀點點頭,“我知道的,必須要過毛驤這一關。”
徐妙儀穿着寬大的月白道袍,扶着甲板欄杆的手上塗着傷藥,纏着包紗布,臉色蒼白,帶着病容。朱棣很心疼妙儀,伸手想要握着她的手,問道:“你的傷口——”
“燕王殿下!”
徐增壽跑過來,警告似的瞥了一眼朱棣“欲握還休”的手,強行站在了兩人中間,將妹妹攔在身後,說道:“毛驤那小子要把我妹妹當犯人審,真是太欺負人了。”
小舅子難纏。朱棣無奈的收回目光,說道:“毛驤受君之命,肯定會例行公事的,你放心,毛驤問妙儀時,我和你都在旁邊陪着,他有分寸,不會亂來。”
徐增壽不滿這個答覆,說道:“你是親王啊,還治不住一個千戶?”
朱棣說道:“毛驤是親兵都尉府的人,只聽命父皇一人,若有一天奉命搜查我的親王府,我也無權干涉。”
徐增壽正在氣頭上,“哼,我看錯你了!沒想到燕王殿下也是個軟柿子!”
“二哥!你誤會燕王了。”剛剛開始戀愛的徐妙儀立刻跳出來爲小情人辯護,“他若軟弱可欺,如何會勇闖火山救我。”
一聽心上人爲自己說話,朱棣眼神都不一樣了,無視小舅子就站在眼前,目光只能深情的追尋徐妙
儀飄散出來的衣角。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這樣做還不是爲了你這個妹妹?你反過來還怨我?徐增壽無可奈何,面前朱棣的目光貪婪而執着,當小舅子的實在看不順眼,順手拉着妹妹回去,“傷患換藥沒?內服的藥吃了沒?夜已深了,還不回去睡覺!”
朱棣連小情人的手都沒牽着,十分惱火,暗道:好個徐二郎,等回到金陵,我想法子再把你關進國子監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