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見徐妙儀娥眉微蹙,知道三個孩子太吵了,他對長子說道:“熾兒,今天的劍練了沒有?”
朱高熾低着頭,灰溜溜的走了。
又對長女永安郡主說道:“父王給你從太僕寺要了一匹西洋小矮馬,要不要去試騎?”
小姑娘爆發一聲歡呼,抱着父親親了親,“父王最疼我了!”
言罷,一陣風似的往馬房跑去。
小女兒永平郡主最好打發——奶孃用一盤子奶糕就將她哄走了。
臥房裡只剩下夫妻,喧囂全無,歲月靜好。
徐妙儀娥眉微微舒展,嘆道,“難得耳根清淨,三個孩子就吵着這樣,將來第四個出來,那得鬧成什麼樣子?”
徐妙儀喝完了安胎藥,朱棣端着蜜水給她漱口,又捻了一塊蜜餞塞進嘴裡,“我常年在外打仗,多幾個孩子在家陪你,嘰嘰喳喳的才熱鬧呢。早知道你有孕在身,我就不和你帶着府兵演習攻山了,現在想想都有些後怕,萬一傷着孩子,豈不因小失大。”
徐妙儀嚼着甘甜的蜜餞,“我也不知道這孩子什麼時候上身的,倒也來的巧,我如今有孕,東宮那邊估計會收斂一陣子,對了,你怎麼從太僕寺弄了西洋小矮馬?聽說那小東西極其珍貴,很難配種養活。太僕寺卿馬全是東宮朱允炆的岳父,他倒是很給你面子啊。”
朱棣說道:“馬全八面玲瓏,誰都不得罪,東宮和藩王之間的摩擦,他佯裝不知,小矮馬是他主動示好,送到燕王府的。”
徐妙儀讚道:“真是人才啊,難怪連馬皇后都默認他是馬氏族人了。聽說馬全以前想把女兒推上太子妃的位置,無奈遇到了呂側妃這樣的勁敵,把女兒磨成了老姑娘,差點耽誤了嫁期,都沒能踏入東宮半步。”
“馬全這個人不僅沒有記恨呂側妃,反而與她和好,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呂側妃,將女兒馬氏嫁給了小其三歲的朱允炆,從河蚌相爭,變成了兩強聯手,東宮庶出更加強勢,我看如今東宮嫡脈危機重重啊。”
朱棣又遞給妻子一個蜜餞,說道:“太醫叮囑過了,孕中不要多思,放鬆靜養便是。你自己也當過大夫,應該知道這個道理。其實東宮嫡脈一直處於弱勢,不過有開平王府常家這個外家做靠山,最近常家的舅公藍玉也風頭正勁,是大明最出色的青年武將,軍中各種關係盤根錯節,豈是呂側妃在東宮興風作浪就能撼動的?朝廷有朝廷的規則,後宮沒有那麼容易影響到父皇的決定。”
徐妙儀緩緩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或許我多想了。不過呢,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嘛,我從小經歷了太多的變故和背叛,免不了疑神疑鬼的,尤其是當了娘之後,看着小小的生命一點點長大,不想讓他們也經歷我小時候受過的磨難和痛苦。”
朱棣輕輕擁着妻子,“不會的,有我在呢。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我們的孩子。”
徐妙儀靠在丈夫溫暖的懷中,“我知道你會,不過我是母親嘛,也有保護他們的責任。東宮將來若是嫡子朱允熥立爲世子,成爲國儲,我孃家徐家和常家是世交,將來我們沒有可愁的,爲大明守護好燕地,盡到藩王的職責就夠了。就怕呂側妃作妖,顛倒了嫡庶,朱允炆成了國儲,到時候就……”
徐妙儀眼裡閃過一絲恐懼,喃喃道:“我外祖全家慘死,還有表哥的父親朱文正之死,歸根到底,都因爲皇權的歸屬。皇權之下,任何血緣親情,任何君臣之誼都不堪一擊,我真的很害怕歷史重演。”
朱棣安撫着拍着她的背,“我明白,保護你們,絕不能寄期望任何人的仁慈,我會有所準備的。”
經歷了李善長事件,朱棣已經連親爹洪武帝都不敢相信了,皇權面前,任何人都是螳臂當車,唯有……
安胎藥有助眠的功效,徐妙儀在丈夫懷中睡去,朱棣輕輕給妻子蓋上薄被,悄悄走出房門,來到書房,負手看着牆上掛着的輿圖。
馬三保進來了,低聲說道:“殿下,奴婢託了宮裡的關係打聽清楚了,王妃是從御書房出來才暈倒的。”
朱棣雙拳一緊,“可王妃自己說,她是和胡善圍在御花園散步時眩暈的。我就覺得父皇母后興師動衆賞賜了這些東西有疑問,原因就在這裡,看來王妃在御書房受了父皇的責問,動了胎氣,父皇心中有些愧疚。”
朱棣北伐凱旋,洪武帝只賞賜了寶鈔十萬。徐妙儀生朱高熾等三個孩子時,都沒有這樣豐厚的賞賜。父皇突然變得如此大方,朱棣本就多疑,覺得有異,便命馬三保暗中打聽。
有的時候,你對一件事有無數個猜測,而猜測的那個最壞的結果,往往就是現實。
徐妙儀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乾脆和胡善圍一起說了個謊言敷衍過去,可這個謊言猶如一記重拳,打在了朱棣的心口。
朱棣覺得,自己剛剛做出的各種承諾太可笑了,他分明連妻子都沒有好好的保護住。父皇始終對徐妙儀有成見,一旦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父皇就會疑心她的立場。
倘若坐視下去,徐妙儀恐怕會淪落到和外祖父謝再興一樣的結局。
馬三保伺候朱棣多年,知道主人動了怒氣,可對方是皇上,父子生隙終究不好,於是小心翼翼的說道:“殿下,王妃如今並無大礙,此事——”
“等到有大礙的時候做什麼都晚了。”朱棣面沉如水,看着牆上掛着的輿圖,“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馬三保猛地擡頭,“殿下是說……”
朱棣點點頭,“準備好海船和火炮,暗中招募人手,組建海軍,將來萬不得已時,我們可以繼續張士誠當年沒有實現的計劃——攻下琉球國和南海諸島。”
最壞的打算,就是帶着徐妙儀和孩子們遠走高飛,佔地爲王。
妙儀許了他一生一世,他定不辜負她的深情。
馬三保說道:“奴婢手下的商隊已經陸續從葡萄牙人手裡買了佛郎機大炮和□□,正秘密送到一個孤島,還有一批匠人在那裡日夜效仿鑄造我們自己的火器,殿下放心,無論將來發生何事,燕王府都足以自保。”
馬三保得了沈萬山的藏寶圖和海航圖,遠走海外數年,加上朱棣暗中支持,回來時成了海上巨賈,手下有龐大的商隊和海船,馬三保在沿海一帶是鼎鼎有名的馬百萬,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是燕王府的大管家。
八年前馬三保尚不會游泳,八年後他已經是海上一方霸主了。
朱棣點頭,冷冷說道:“太子這些年過的太自在了,是時候給他製造一點點麻煩,讓他回去解決自
己的家事。”
沒過幾天,八月初一大朝會上,有官員上奏,說東宮嫡子朱允熥已經十二歲,應該立爲東宮世子,以明國本。
立刻有御史反駁道:“廣澤郡王才十二歲,秉性未定,此時立世子尚早。”
提出奏本之人冷笑道:“早立國本,是爲明嫡庶,穩定朝局。當年東宮太子不到八歲時就立爲吳王世子,如今廣澤郡王已經十二,忠厚仁德,禮賢下士,可立世子。”
御史駁道:“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皇上常年在外征戰,當然要早立國儲。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況且東宮太子就是國本,有了太子,何必再立世子。”
御史的靠山是呂氏家族,他當然反對立朱允熥爲東宮世子,自以爲辯駁的理由無懈可擊,豈料不知從那個角落裡跳出來一個口無遮攔的官員,猶如投進一塊巨石,攪混了水。
那個官員說道:“廣澤郡王才學平庸,若立其爲世子,必殃及大明江山社稷。東宮皇長孫朱允炆年輕有爲,天縱奇才,忠孝仁義,實乃國之幸也,堪爲國儲!”
轟隆!
彷彿朝着一鍋沸油裡潑了一盆水,朝野上下當即炸開鍋!連呂大人和馬全兩個朱允炆最強大、最忠實的支持者都暗暗着急:這種話你心裡想想就行了,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就再也糊不上去去了啦!
再觀其相貌,面白無鬚,應該是剛中進士的年輕人,想要升官,急於表現自己,可惜太着急了,反而好心辦壞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當即有人認出了此人的身份,大聲罵道:“呸!廣澤郡王是東宮唯一的嫡孫,外祖是爲大明打江山的開平王常遇春!也就你這種不認祖宗的兩姓賤人會顛倒嫡庶,枉顧論理綱常!”
無論暗中支持誰,都討厭此人口無遮攔,從此攪合得朝野東宮永無寧日,便一哄而上,將諷刺毒舌對準了此人,一擁而上,撕咬蟄殺。
呂大人低聲問馬全,“這人是誰?爲何都罵他兩姓賤人?”
馬全八面玲瓏,人脈頗廣,立刻道出了此人來歷,“他叫做楊士奇,幼年喪父,母親迫於生計,給了一個羅姓人做妾,他就改姓了羅士奇,叫後來羅家人見他讀書有些天分,就容許他改爲生父的姓氏,故他們都罵他兩姓賤人。”
呂大人低聲道:“我觀此人臨危不亂,面對羣臣圍攻,唾面自乾,倒也是個人才,就是太缺心眼了。”
馬全說道:“年輕人嘛,又是那種見不得人的尷尬出身,急着出人頭地,總想一鳴驚人,犯點錯無所謂。以後暗中培養他,會是一條不錯的忠犬。”
揚士奇一石激起千層浪,早朝前所未有的熱鬧,龍椅上的洪武帝面無表情的看着羣臣圍攻一個年輕的小官員。
過了許久,洪武帝擡了擡手,身邊的太監叫道:“肅靜!”
洪武帝問坐在下首聽政的東宮太子朱標:“太子,你怎麼看?”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爹,這是一道送命題。
揚士奇是朱棣的人,也是個傳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