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嫣雪入宮這一天,梧州城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衛國五城池中,梧州城處於最南端,向來四季如春。但這個冬天卻格外寒冷,漫天的白凌花,遮雲蔽日,悠然不斷,即使沒有風,卻仍能讓人感到透骨的冰寒。
十七年來,蘇嫣雪第一次踏出梧州城,也是第一次在這裡看見雪。
馬車內,一色的月白,襯得蘇嫣雪鮮紅的嫁衣異常的刺目。輕輕擡起手,溫熱的手掌緩緩地熔了琉璃窗上冰冷的霜花,水珠似泣淚般滑落,亮光輕閃,倏爾即逝。
蘇嫣雪默然,收回想要賞雪的視線。即便能夠看清,所見的也不過是一座蕭然如霜雪的城池。在持續了十六年的五侯之亂中,一切都如這場雪,蒼茫蕭條,連同衛國二百年的歷史,以及無數流民微渺的生命。她亦是一片微不足道的雪花,漫然隨風,不知前路。
銅盆中焚着銀絲炭,香爐內散出隱約的暖香,四壁都鋪着厚軟的絨毯。車廂內,隔絕了外界的嚴寒,她卻依然覺得手足冰冷。那莫名的冷意,在多年後的記憶裡,依然清晰。而那時,她只能倦怠地闔上眼。一切不見,只聽得車輪軋過厚雪的咯吱之聲,平穩而有規律,彷彿永無止境。
“嫣雪,爲父雖然戰敗,卻沒有輸掉一身傲骨,你此去皇城爲質,不是爲了爲父,而是爲了梧州城千千萬萬的百姓,你記住爲父的話,當忍處,俯首躬耕,勤力勞作,無語自顯品質。不當處,拍案而起,剛烈激昂,自溢英豪之氣。你是女子,卻不是弱者!”
父親的話猶在耳邊迴盪,蘇嫣雪攏了攏肩上的狐裘,轉首看向車窗,方纔熔亮的一方琉璃又蒙了一層薄薄的冰晶,只依稀辨得路邊枯樹橫斜,來往人影模糊如潮。
何必爲自己的無能找藉口呢?古往今來,有哪個男人不想功成名就,萬古流芳?你的心思又有誰會不懂?現在纔想起愛惜百姓的生命,爭名逐利之時你可有對那些枉死的生靈有一絲一毫的哀憐?而且,你可知你的女兒已經在戰亂中中箭而亡?現在的她,只不過是一個因失戀醉酒穿越而來的名叫許青檬的靈魂。
“小姐,喝茶!”
嫋嫋茶香飄入鼻端,極品的鐵觀音。蘇嫣雪轉頭看着那端茶的侍婢,淡淡的娥眉輕彎,巧笑倩兮。甜美的紫月。
淡笑着接過瓷杯,溫熱的觸感不禁讓蘇嫣雪輕輕呼了一口氣。幸好,她還有紫月的陪伴。
“皇城......該是很繁華吧?”
眼看着馬車出了梧州城,紫月的耳畔掠過紫蘇嫣雪輕嘆般的聲音,但擡頭看她時,她慵懶的笑意並無改變,只是多了一絲惆悵。
“那是咱們衛國的都城,國之樞紐之地,怎會不繁華呢?”
紫月扁扁嘴,心中亦有些沉澀。
小姐生於戰亂,生母早亡,本就性情涼薄,自四年前被流箭所傷之後,對人對事更是異常的古怪與疏離,如今能讓她發出呢喃的慨嘆,此去皇城怕也是她極不情願吧?
蘇嫣雪點點頭,“繁華就好。”
不受戰亂滋擾,能夠安居樂業,至少這滿是硝煙的衛國,還剩下那麼一塊安穩的淨土。
再次擡手擦去窗子上的霜凌,蘇嫣雪回首遠眺漸行漸遠的梧州城門,戰火斑駁的痕跡仍黑得觸目驚心。別開眼,垂首看向溼涼的手掌,晶瑩的水珠終是敵不過體溫的蒸騰,漸漸消逝,一如她對於梧州的記憶,都在瞬間萎謝,化做車輪下的雪塵揚起,灰飛煙滅。
車窗外,雪光盛大,皓亮如使人盲。世間所有終會逝盡,唯有這場雪,這一生她亦不曾看到盡頭。
由梧州前往皇城,一路有皇家衛隊護行,平穩順暢,只不過十日光景便到得了距離皇城最近的鬆州城,同樣是經過了十多年戰火的沉煉,但這裡卻迅速重建,街市熙攘,行人如潮,好似從未起過戰爭般繁華熱鬧。
晨光透出雲縫,逐漸驅散了冬日難得一見的大霧,
蘇嫣雪斜倚在錦墊上,身上的嫁衣早已不在。清眸靜靜地望着窗外,眸光如水,宛如冬日的靜湖,天光雲影倒影其中,卻皆是浮光掠影,轉瞬即逝。
馬車漸漸減速,紫月掀簾看了看車外,轉頭對蘇嫣雪道,“小姐,前面有人來迎咱們了!”
蘇嫣雪向簾外望去,只見不遠處一隊車馬正迎面行來,爲首之人扶旗乘馬先行。旗上青龍迎風招展,正是衛國皇帝的徽志。
馬車相近,從對面的馬車內走下一名風儀清雅的公子,二十多歲,一襲月色長衫,隱約可見清亮的眉目,只聽他微笑道,“平遠王之子修語恭迎蘇妃娘娘,請娘娘換輦前去月宮見駕。”
平遠王?蘇嫣雪淡淡一笑,她爹定遠侯的叛亂正是這位平遠王所平息,如今勝臣之子前來迎接敗臣之女,算是一種羞辱嗎?難道那雄霸天下的皇帝就這點能耐?
蘇嫣雪掀簾下得馬車,四周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修語擡頭,只見霧色縹緲中,一個身穿水藍色宮裝長裙的玉質佳人緩緩走來,秀髮高高挽起,臉上淡妝輕掃,清麗絕俗,雍容大方,水袖輕揚,超然若仙。
蘇嫣雪走至跟前,澄澈的明眸淡淡地掃了一眼修語,福身輕道,“蘇嫣雪見過小王爺!嫣雪還未正式受封,當不起小王爺親迎之禮,小王爺辛苦!”
聽得蘇嫣雪如此說,修語從怔忡中回神,拱手道,“蘇妃娘娘過謙,娘娘天人之姿,受封也只是遲早的事情,況且陛下金口已開,此事已是事實,娘娘受禮並不爲過!”
蘇嫣雪聞言,似笑非笑,淡道,“宮中佳麗萬千,我蘇嫣雪只不過是一個叛臣之女,一介愚質凡人,身份特殊,前路未知,小王爺還是不要稱我爲娘娘,免得以後惹禍上身!”見修語驚愣,蘇嫣雪別開眼,看向馬車後的紫色絲幔香車,又道,“既然皇帝陛下身在鬆州,小王爺還是趕緊帶嫣雪去月宮見駕吧,遲了您也不好交差。”
紫月走過來攙扶,蘇嫣雪福身告退,輕步走至香車前,拉幔上車,絲幔緩緩掩覆,隔絕了清明的世界,也模糊了世人的窺探。
天上的月宮是嫦娥仙子的居所,地上的月宮是衛國皇帝的行宮。
蘇嫣雪曾設想那月宮一定是堪比頤和園的華麗之所,然而下得香車,卻只見一座清雅的莊園,青石板鋪地,紅牆青瓦。牆外枝葉濃郁成蔭,蔓然伸入牆內。這反節令的珍稀樹種,觸目的青鬱似隔絕了冬日的寒意,兼着斜照的陽光,彷彿連風在此處亦格外柔緩。
石板上流淌漫過天際的雲影,蘇嫣雪走着,竟不自覺地閃身躲避。綿軟的雲朵,即便是影子,也輕柔的讓人心憐,她怎下得去腳呢?
身後的修語默默地看着,臉上竟不由地泛起一絲柔和的笑意。
穿過前廊,修語等人告辭離去,又有宮娥走來引路。一條彩石鋪成的小路起自園內長廊的盡頭,廊外一湖寒碧澄泓,浮着微冰,似乍明新鏡,將瀲灩清光投入廊內,讓人錯覺衣袂間清風輕起,步入幻彩世界。
一路蜿蜒穿過假山竹林,通向一間白紗微揚的雅緻小居,引路的宮娥請蘇嫣雪在此歇息,便躬身告退。
目視那宮娥離去,蘇嫣雪看了一眼身後的紫月,便轉身走進房內。
客廳中懸着四盞玲瓏剔透的八角宮燈,屋角木架上端放着一隻精巧的金猊,正冒着沁人心脾的嫋香,四周明亮的窗戶前擺着幾盆神色各異的盆景,窗外便是竹林,任何人置身此地,都會有一種意境上的昇華,彷彿片刻間與喧鬧的世俗隔絕。
蘇嫣雪走至牆邊的一副紅木書架前,湊近端詳着上面擺放着的書籍和古玩,右手邊一個覆着錦織絨毯的紫檀木躺椅,華麗氣派。
“哇~~,果然是皇帝老兒住的地方,真是不一般!”
紫月嘖嘖讚歎,東摸摸西看看,仿若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蘇嫣雪舒服地窩進躺椅中,柔軟溫暖的感覺讓她滿足地微眯了雙眸,笑意隱現,睡意漸濃。
紫月見蘇嫣雪久不言語,轉頭一看,蘇嫣雪已慵懶如貓兒般蜷進躺椅,當下一笑,說道,“小姐,怎地到了此處,你還不改那懶惰的性子!小心讓皇帝老兒看到,你的形象就全毀了!”
蘇嫣雪紋絲未動,輕道,“我自睡我的,與他何干?”
誰人心裡不是明鏡一般,名義上她是他的妃,實際上她不過是扣押在此的人質,就算她想博得聖寵,恐怕也沒有那個資格,更何況,他也根本不在她這一生的計劃範圍之內。
紫月咬咬脣,遲疑問道,“如果你惹他不高興,那梧州城是不是又會有禍事?”
蘇嫣雪睜開眼,嘴角揚起一抹譏笑,“天真的丫頭,你真以爲憑我一個女人就能平息男人爭權奪勢的慾望嗎?我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喘息的藉口,等到雙方都神清氣爽的那一天,我的命運恐怕連螻蟻都不如了!”
紫月慌然,不由地握緊了小拳頭,“那、那我們怎麼辦?侯爺這不是把小姐你送入了虎口嗎?”
蘇嫣雪坐起身,看向紫月,輕聲道,“所以,我們要儘可能地躲開老虎,甚至等機會,擺脫老虎!”
紫月瞠目掩脣,蘇嫣雪淡然回臥,窗外,一個紫色的身影飄然遠去,束髮的金冠映着陽光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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