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嬤嬤隱忍着輕咳了幾聲，卻仍是波瀾不驚，垂眸道，“老奴知道！”
“知道？”煜翔挑了挑眉，哂笑道，“既然知道，還請朕的貴妃來此？你到底是何居心？”
孫嬤嬤笑了笑，有些淒涼，“老奴沒有居心，老奴的心早就死了！如今請貴妃娘娘來，也不過是爲了這宅心閣，爲了先帝給老奴的最後一道旨意罷了！”
旨意？
孫嬤嬤此話一出，不僅煜翔感到詫異，連蘇嫣雪都滿腹疑惑，但礙於當前的形勢，蘇嫣雪只得裝作一臉平靜，似乎早已知曉一般。
“哦？先帝有何旨意？”煜翔淡淡地瞟了蘇嫣雪一眼，又將目光移向氣息愈漸衰弱的孫嬤嬤。
孫嬤嬤費力地擡了擡眼，靠着牀柱的身子開始慢慢下滑，小桃見狀，急忙坐到牀邊撐起她的身子，扶她輕輕靠在自己身上。
孫嬤嬤粗喘着氣，從懷中摸出一方明黃的錦帕示與衆人，虛弱道，“先帝......曾給老奴一道旨意，准許、准許老奴在臨終前可以按照自己的心願安排後事，任何人不得干涉！老奴如今......即將油盡燈枯，但是這宅、宅心閣不能無人，皇上尚未立後，貴妃、貴妃娘娘便是後宮之首，老奴將......娘娘請來，既是爲了這後續之人的人選問題，也是爲了讓娘娘來給老奴安排後事，娘娘慈悲心腸，上善之人，實在是皇上的福氣！”
張公公走去接過錦帕呈予煜翔，煜翔打開看了看，確是先帝旨意，繼而又擡頭無言地看着蘇嫣雪，眸色極深，深得看不出任何情緒。
“既然先帝有旨，那朕也無話可說，不過這宅心閣畢竟非久留之地，貴妃處理好事情，還是速速離開的好！”半晌，煜翔開了口。
蘇嫣雪福了福身，垂首道，“臣妾知道了！”
“那朕在御書房等你！”
淡淡撂下一句話，煜翔亦不作停留，轉身走了出去。李德厚左右看了看，一時也不知該走還是該留，正兩難之際，只聽小桃淒厲地喊了一聲“嬤嬤”，轉頭看時，卻見孫嬤嬤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雙眸已閉，臉色死白。
蘇嫣雪一驚，急忙上前探其鼻息，卻是半絲也無！
嬤嬤......走了？！就這麼走了？
前一刻，她還在與她說話呢！
這就是死亡嗎？就這樣一瞬間......
蘇嫣雪顫抖着嘴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將眼中的淚水抖了出來。小桃緊緊抱着孫嬤嬤，聲嘶力竭地哭喊着，然而一切聽在蘇嫣雪耳中，卻是那樣的空茫而遙遠。
李德厚急忙上前扶住蘇嫣雪微晃的身子，滿臉焦憂道，“娘娘，娘娘？您沒事吧？”
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蘇嫣雪目光茫然地轉向力道的來源，好半響才認出是李德厚。思維漸漸歸位，蘇嫣雪擡手摸了摸冰涼的滿是淚水的臉，忽然想起孫嬤嬤的囑託，忙吸了吸鼻子，快速將淚水擦乾，轉身看了看神情有些呆滯的小桃，道，“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嬤嬤看到你這樣，也不會走得安心的！更何況，嬤嬤還有好多事等着我們做呢！”
小桃的眼睛動了動，有些僵硬地轉過頭看着蘇嫣雪，抽泣道，“娘娘，嬤嬤、嬤嬤剛纔說‘帶我走’，她要誰帶她走？去哪兒？她不要......不要小桃了嗎？”
蘇嫣雪聞言，默默地走到小桃面前蹲下，拉過她的手拍撫道，“你知道嗎？嬤嬤這輩子最疼愛、最捨不得就是你，如果有選擇，我相信她一定會選擇永遠都不離開你，你知道她有多想看着你平安的長大成人，然後幸福的生活嗎？所以，你一定不能讓嬤嬤失望，你要替她看她所沒看過世界，活她沒活過的生活，然後告訴她，你有多快樂，這樣她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你懂嗎？”
小桃哭着點點頭，蘇嫣雪含淚笑了笑，又道，“嬤嬤要咱們帶她走，意思不是離開你，她是想離開這個皇宮，因爲在這裡，她很不快樂！咱們送嬤嬤回家好嗎？回她的家鄉！落葉總要歸根，嬤嬤離開那裡三十年了，她一定很想回去！”
小桃小心翼翼扶孫嬤嬤躺在牀上，擦了擦眼淚道，“嬤嬤說過她的家鄉在櫟州的浣溪縣，那裡有很多溪流，有滿山遍野的鮮花，很美很美！”
蘇嫣雪點了點頭，沉默地將小桃攬在懷裡，心道總有一天，你也會見到那裡的美景，因爲那裡也是你的家鄉！
“娘娘，小桃能求您一件事嗎？”
半晌，小桃擡起頭，通紅的雙眸滿是懇求地看着蘇嫣雪。
“說吧！”
小桃抿了抿脣，忽然跪地道，“小桃知道嬤嬤怕小桃孤苦無依，所以才求娘娘收小桃爲婢，小桃感激娘娘的恩情，可小桃在這宅心閣裡住慣了，根本不懂宮裡的規矩與生活，小桃怕在娘娘身邊惹出禍事，連累娘娘，而且，這裡有小桃與嬤嬤的一切，小桃捨不得離開這裡，所以小桃懇請娘娘，讓小桃留在這裡吧，小桃從未爲嬤嬤做過什麼，如今嬤嬤已經走了，小桃想在這裡爲嬤嬤守孝三年，以報答嬤嬤的養育之恩！”
見小桃心意已決的表情，蘇嫣雪細細一想，忽然覺得小桃這個提議也不失爲一個上上之策。小桃身份特殊，而她自己如今又處在風頭浪尖，如若突然間帶了一個陌生的婢女在身邊，免不了會引起好事之人的探尋，如此一來可能會給小桃帶來滅頂之災！可是如果將小桃留在外人無法進出的宅心閣，她的危險就大大降低，加之煜翔也曾來過這裡，她大可以說小桃是皇上安排在宅心閣的，杜絕悠悠衆口，也不會引起外人的猜忌，等到一切平靜之後，她只需暗中相助便可，既不辜負嬤嬤所託，又滿足了小桃的心願，豈不兩全其美？
思及此，蘇嫣雪點頭笑道，“快起來吧！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能壞了你的孝道，只是自己生活，須萬事小心！宮中人多嘴雜，規矩又多，走錯一步就可能萬劫不復，你懂嗎？”
小桃點點頭，起身道，“奴婢懂，嬤嬤曾經告訴過奴婢，在宮中想要活得安穩，就要學會又聾又啞又盲，請娘娘放心，奴婢萬事都會小心！”
“那就好！”蘇嫣雪笑了笑，忽然覺得孫嬤嬤一走，小桃似乎瞬間長大了許多。
一個不過十三歲的孩子，都懂得與時俱進，她這個活了二十多年，又擁有這般特殊經歷的人，是不是更應該清醒一些了？
“小李子，去火場叫人，將嬤嬤的遺體擡往火場，骨灰派人送回櫟州老家，我會將此事稟告皇上，事後也會派人追查，你去傳旨時須說明，省得有人偷懶懈怠！還有，回來的時候順便去一趟御膳房，請尚膳總管去御書房！”
小李子領旨離去。蘇嫣雪看着小桃道，“以後這宅心閣，我也不能進來了，如果你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就讓送食材的人傳個口信，然後在木屋等我！自己千萬注意身體，知道嗎？”
小桃點點頭，轉身又坐回牀邊，拿起一旁的新衣裳給孫嬤嬤換上，蘇嫣雪想幫忙，卻被小桃阻止了，說是要盡最後的孝道，不想假手他人！蘇嫣雪只得默默退到一旁，看着這悲傷卻又溫馨的一幕，忽然覺得眼前小桃看起來悽慘，卻比自己幸福很多，至少她還可以親手爲自己的母親送終，而她呢？
處理完孫嬤嬤的遺體，告別了小桃，蘇嫣雪走出宅心閣，外頭已是陽光燦爛。
張公公正在門外靜候，見蘇嫣雪出來，急忙迎了上去，“娘娘可算出來了，皇上命奴才在此等候，孫嬤嬤的事情娘娘可是處理完了？”
蘇嫣雪點點頭，“勞公公久候了！”
“奴才不敢！”張公公笑着躬下身，又道，“既然這邊兒的事都料理完了，那請娘娘移駕御書房吧，皇上還在等着娘娘呢！”
蘇嫣雪回頭看了一眼宅心閣緊閉的大門，心中輕嘆了一聲，轉身隨張公公往御書房而去。路上，遠遠地瞧見劉昭儀腳步匆匆地往雲軒宮方向走去，蘇嫣雪淡漠地看了一眼，便默默地垂下頭，再也興不起一絲探究的心思。
經歷了生與死的瞬間，看着生命就那麼容易消逝，再思及自己曾做過的那幾多蠢事，蘇嫣雪開始覺得內心有些東西已慢慢變得安靜下來，並逐漸在沉澱成一種悠遠的平和。那些常伴青燈古佛的人，是不是也是從這種心境開始的呢？
一路走到御書房門口，張公公沒有進門，反而福身退下了。通稟太監一聲“貴妃娘娘到”，迫使蘇嫣雪沒有了退路。如果是以前，蘇嫣雪此刻一定會壓抑不住心中的那些厭惡或忐忑，而如今，她卻能告誡自己冷靜下來，放開心態再聽那道聲音，不過如一陣微風吹過心間，淡淡的漣漪漾開後，一切依舊波瀾不驚。
蘇嫣雪笑了笑，舉步邁過門檻，微垂着頭一步一步走進御書房，心中不由地又想起孫嬤嬤所說的那句佛語：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