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好似夢遊一般回到景和宮,李德厚老早便在宮門前一臉焦急地抻頭眺望,一見蘇嫣雪的身影,當即衝了過去,“娘娘,您可回來了!您快進去看看吧,出事了!”
“怎麼了?”
“奴才一時也說不清楚,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德厚說着話,不着痕跡地看了巧慧一眼,蘇嫣雪心下了然,急忙找個了藉口將巧慧支開,李德厚這才趨近蘇嫣雪,低聲道,“紫月姑娘在屋裡呢!”
“紫月?”
蘇嫣雪一愣,她怎麼來了?
二人快步走進閣樓,推開門,蘇嫣雪卻愣住了——
紫月臉色灰白地趴在地上,嘴脣發紫,冷汗不斷,而且不過幾天的光景,她已經憔悴瘦弱的幾乎不成人形!
“紫月!”蘇嫣雪低喚了一聲,急忙跑過去將她扶起,“你這是……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到底是怎麼了?”
聽見蘇嫣雪的聲音,紫月動了動眼皮,奮力睜開眼,“小……小姐……”
許久沒聽過這一聲“小姐”,蘇嫣雪眼底一熱,淚水頓時涌了上來,“你先別說話,咱們先起來,去牀上躺着,我去給你找大夫!”
沒想紫月聞言,卻一把抓住蘇嫣雪,搖頭道,“別、別去!”
“爲什麼?”蘇嫣雪愣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小姐……奴婢真的好……好想您……”紫月看着蘇嫣雪,虛弱的話語,幾不可聞,“可是,奴婢恐怕再……再也沒法伺候……伺候您了,您一定……一定要小心侯爺,他、他已經瘋了……”
“什麼?”蘇嫣雪哭了,卻聽不太懂紫月的話,“你這是在說什麼?別胡說八道,好嗎?咱們叫太醫來看看,過幾天就好了!”
紫月搖了搖頭,將手掌的掌心伸到蘇嫣雪面前,“沒用的……奴婢身上的毒……已經……滲入心脈,無藥可救了!”
蘇嫣雪不敢置信地看着紫月黑色的掌心,張了張嘴,卻發覺喉嚨像堵着一團棉花,無論怎麼努力都說不出話來!
“侯爺爲了控……控制奴婢,離開、離開梧州之前……給、給奴婢下了毒,又以府裡最疼奴婢、奴婢視……視若親孃的福嬸和……和幾個姐妹爲要挾,讓奴婢……監視小姐的一舉一動……並勸、勸誡小姐順着……順着侯爺的意思走,奴婢……真的……真的對不起您……”
“別說了……別說了!”蘇嫣雪搖着頭,再也不想聽下去。越聽,她也只會覺得自己越悲哀。
“奴婢已經沒用了……侯爺不會再……再浪費解藥,但是奴婢還不、不能死……奴婢還沒告訴……告訴小姐真相,奴婢會不瞑目……”
“你會沒事的!”蘇嫣雪緊緊抱着紫月,卻發覺她的身體竟然沒什麼溫度,蘇嫣雪慌了,急忙衝李德厚哭喊,“快去宣太醫!快去宣太醫啊!”
紫月奮力擡起手,輕輕撫上蘇嫣雪的臉,抹去她的淚水,“小姐……別哭,奴婢這輩子能遇到……遇到小姐,值了……”
虛飄卻帶着滿足的聲音,漸漸息止,紫月的手無力地滑落於地。蘇嫣雪使勁瞪着雙眼看着前方,顫抖着將紫月緊緊地擁在懷裡,卻沒勇氣低頭看她一眼。
但是,即便她不去看,她也知道,她走了。
這個世間,她唯一視作親人的人,拋下她,先走了。
“啊……!!!”
蘇嫣雪忽然大哭着仰天狂喊,聲嘶力竭,撕心裂肺。李德厚從來沒見過這般瘋狂的蘇嫣雪,但他知道,如果她這一聲不喊出來,她可能連今晚都過不下去。
“哇”地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蘇嫣雪頓了頓,隨即歪倒在地。李德厚見狀,急忙上前扶起虛軟無力的蘇嫣雪坐到凳子上,正欲去宣太醫,蘇嫣雪突然咳了兩聲,輕道,“去浣衣局……把管事嬤嬤給我叫來,我有話問她!”
“娘娘……”
“去!”
見蘇嫣雪目露狠厲,李德厚不敢抗命,只能擔憂地看了蘇嫣雪一眼,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待到管事嬤嬤被帶到景和宮,蘇嫣雪已將紫月抱到了牀上,紫月蓋着棉被,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蘇嫣雪坐在牀邊,一眨不眨地看着紫月,半晌,才轉頭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管事嬤嬤,冷道,“我問你,紫月手臂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
“傷痕?”管事嬤嬤愣了愣,隨即急忙磕頭道,“娘娘明鑑,這可不關老奴的事,老奴知道娘娘的囑託,從沒打罵過她,真的不關老奴的事啊!”
“那她手臂上怎麼會有傷痕?!”蘇嫣雪嚯地站起身,怒道,“難不成是她自己閒着沒事,自己打自己嗎?!”
那些奇怪的傷痕,即使不知是爲何所傷,但明顯得連瞎子都能看得出來,她還敢睜眼說瞎話?
“娘娘饒命!娘娘明察!這真的不關老奴的事,是、是前天呈平郡主把紫月姑娘帶走了,紫月姑娘本來就有些不舒服,可是回來也沒見有傷,但是晚上就忽然病了,臉色發黑,還一直冒冷汗,老奴想給紫月姑娘找太醫來着,可是被紫月姑娘拒絕了!老奴句句屬實,望娘娘明察啊!”管事嬤嬤咚咚地磕頭,那既驚恐又無奈的表情,似乎不像是在說假話。
聽到呈平的名字,蘇嫣雪忽然沉默了下來,轉頭看了看紫月,又垂頭想了想,這纔看着跪在地上的管事嬤嬤,道,“既然這事與你無關,我也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紫月我留下了,如果你有異議,可以現在就說!”
“老奴不敢!”
“那好,如果以後我聽到什麼閒言閒語,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小李子,送嬤嬤出去!”
目送二人離開,蘇嫣雪這才又看向紫月,極力壓下心痛,喃喃道,“你放心,不管是呈平還是蘇侯,我都不會輕易放過,我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讓你瞑目!你安心睡吧!”
等到巧慧與李德厚都回了景和宮,蘇嫣雪才讓他們二人幫忙將紫月的屍體埋在了宅心閣外的花園裡,並嚴令守口如瓶。
紫月身亡,讓巧慧驚恐不安,然而看到蘇嫣雪超乎尋常的冷靜,巧慧卻又有些疑惑了,腦子亂得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正在房裡來回踱步,蘇嫣雪卻忽然走了進來。
“娘娘……”巧慧嚇了一跳。
“你在害怕?”
自從看見紫月的屍體,她就一直惴惴不安,驚恐之色都掛在臉上,她想看不見都不成。
巧慧垂下頭,沒吭聲。
“害怕也沒用!如果你不自救,下一個就一定是你!”
蘇嫣雪故意嚇唬她,卻不是危言聳聽。
巧慧一聽,忙撲通一聲跪下了,“娘娘,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啊!”
蘇嫣雪看了巧慧一眼,慢慢走到凳子上坐下,“要我救你可以,但是你首先需要自救,如果你自己都不盡心盡力,那我也沒辦法!”
“娘娘您說,您讓奴婢做什麼,奴婢都做!”
“那好!我問你,我爹最近可有新指示給你?”
巧慧搖頭,“沒有新的指示,不過,奴婢聽說侯爺最近新買了一萬匹良駒,只是不知道要做什麼用!”
蘇嫣雪點了點頭,“一有新消息,馬上告訴我!”
“奴婢知道!”
“還有!”蘇嫣雪又道,“因爲你在宮裡尚算比較面生,所以明天一早,就由你去把呈平郡主請到這裡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記住,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郡主?”巧慧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蘇嫣雪,隨即點頭道,“奴婢知道了!”
“呈平一到,你就去想辦法給蘇侯送信,信上就寫我請呈平在屋內密探,內容不詳,我要這個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到蘇侯耳朵裡,你明白了嗎?”
巧慧點了點頭,蘇嫣雪看了她一眼,徑自站起身走了出去。
只要蘇侯得到這個消息,即便他想造反,現下也不會輕舉妄動,這樣一來可以拖延時間,二來,如果她沒猜錯,皇后之位的秘密他與齊王一定都知道,他得到這個信息,一定會猜測是她已失勢,想與尚不是后妃、所以威脅不大的呈平聯手鏟平阻礙,這也就代表定遠侯與齊王聯手,但皇后之位只有一個,所以贏家也永遠只有一個,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兩虎相爭,以蘇侯的性格,必定是先下手爲強,而且一旦她讓呈平出事,齊王也必不會善罷甘休,只要他二人鬥起來,那得利之人必然就是煜翔這個漁翁了!如果老天爺幫忙,計劃順利,這也算是她對他說謊的一點補償吧!
翌日一早,巧慧便出了景和宮,蘇嫣雪站在窗邊看着她離去,又急忙喚來李德厚,在他耳邊囑咐了幾句,這才走到梳妝檯前坐下。
一夜未睡,她非但不覺得睏乏,反而覺得精神很好,只是臉色憔悴了一些,瞧着頗具一個失寵妃子該有的模樣。
簡單地將頭髮梳了梳,又在臉上薄施了一些粉脂,蘇嫣雪對鏡左右看了看,滿意一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就是要讓呈平看到這一點。
“娘娘,郡主來了!”
等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功夫,巧慧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正坐在桌邊沉思的蘇嫣雪急忙站起身,笑着迎了過去。
“貴妃……哦,不,瞧我這記性,應該是德妃娘娘了,娘娘這一大清早就把我叫來,有什麼事?”呈平邊說邊打量着屋子,眼中幸災樂禍的神色,想遮都遮不住。
蘇嫣雪跟着呈平身後,慢慢垂下眸,“相信郡主也是個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的人,那我就直話直說了,我要你幫我奪得皇后之位,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你要的東西!”
“哈!”呈平一臉不可思議地笑了,“你說什麼?我沒聽錯吧?你要我幫你?我怎麼可能有那個本事?再說……你現在還有爭奪皇后之位的實力嗎?”
蘇嫣雪淡淡一笑,卻目露冷光,“現在諷刺的話,對我這種經歷了大起大落的人已經沒有作用了,我比郡主更能體會這宮裡的人情冷暖,所以郡主大可以不必費這個口舌!郡主沒聽錯,我確實需要你幫忙,當然,不全是因爲你有什麼能耐,更因爲你的身份!”
看呈平開始認真地看着自己,蘇嫣雪頓了一下,又道,“你我都清楚,在身份方面,我們都是同一種人,所以,皇后之位對我們來說,得之更難!因爲皇上的顧慮很多,他不會輕易把一朝國母的位置交給一個叛臣之女,更不可能把這個位置交給一個對他極具威脅之人的女兒!但是你我也知道,皇后之位對我們意味着什麼,你爹知道的訊息,難道我爹會不知道嗎?既然大家的目標都一樣,聯手不是更容易掃平阻礙嗎?”
“既然目標一樣,那我們就是對手,怎麼可能聯手?”呈平目不轉睛地盯着蘇嫣雪,又道,“而且,你怎麼知道皇上不會把皇后之位給我?你怎麼知道我爹不會爲了我,不會爲了皇后之位,用幾成兵權當作嫁妝送給皇上?”
“目標雖然一樣,但目的不一樣,爲了目標我們可以聯手,達到各自的目的,我們就可以分道揚鑣,這樣不是很好嗎?”蘇嫣雪繼續曉之以理,“至於兵權,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你爹不會!皇上不是那種軟弱好欺之人,他現在之所以還容得你爹,相信原因你比我更清楚!一旦你爹失了兵權,你覺得皇上會放過你爹嗎?他還會容忍一個曾經懷揣着狼子野心的人徘徊在自己周圍嗎?”
呈平聞言,臉色變了變,但看着蘇嫣雪的眼光,仍充滿了懷疑,“好,即便你說的有道理,我又憑什麼相信你?”
蘇嫣雪笑了,“這麼大的事,你有所懷疑是理所當然的,我也不可能讓你立刻就給我答案,反正我說這番話,已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我淪落至此,早已經豁出去了,至於你怎麼想,那是你的事情,但是我希望爲了我們的未來,你能好好考慮!不過,別讓我等太久!”
呈平沉默地看了蘇嫣雪半晌,似乎一直在思量她這番話的可靠與可行性,蘇嫣雪只淡淡地回視着她,既不躲也不閃,儘量給她吃定心丸。
過了好一會兒,呈平轉身欲往外走,然而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了,“你說我們目的不同,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蘇嫣雪淡淡一笑,給了呈平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自然和你的目的不一樣,目前,我只能說,我對權勢不敢興趣!”
“希望如此!”
呈平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待呈平走遠,蘇嫣雪才猛地鬆懈下來,那些極力壓制的痛苦與疲憊又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折磨得人喘不過氣。
“娘娘,”李德厚走了進來,“巧慧已經放走了信鴿,呈平郡主也直接往宮外的方向去了。”
蘇嫣雪點了點頭,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到凳子上坐下,李德厚見了,又蹙眉道,“娘娘,您爲何要將此事告訴給定遠侯?咱防他還來不及,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你知道有句話叫做‘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嗎?”蘇嫣雪看着李德厚,淡道,“我沒有兵權,也不會打仗,再加上蘇侯畢竟是我爹,我不能弒父,而皇上現在也是焦頭爛額,無力一戰,所以有能力爲紫月報仇的,只有齊王!這一次,我不僅要揪出呈平,還我自己一個清白,我還要藉機挑起蘇侯與齊王的戰端,讓他們狗咬狗,兩敗俱傷!”
“那……蘇侯不會懷疑嗎?還有那個齊王,他也不知道咱們要與郡主聯手啊?難道還要想辦法告訴他?”
蘇嫣雪搖了搖頭,“蘇侯會不會懷疑,我也沒有十成的把握,但是他並不曉得我已經知道他的秘密,還以爲我是他的乖女兒,所以,以我對蘇侯的瞭解,他應該會派人來打探,只要你與巧慧不露馬腳,他就不會再懷疑!至於齊王,用不着咱們去通知他,呈平自然會去,以齊王多疑的性格,他也會多方打探,仔細思量,這也是我要儘快告知蘇侯的原因,他若沒動靜,齊王怎會相信?我不保證齊王一定會同意,但是到了嘴邊的肥肉,很少有人會選擇扔掉!”
李德厚明瞭地點了點頭,再看蘇嫣雪,不禁一臉的崇拜,“娘娘心思縝密,奴才真是望塵莫及,枉費了自己在這黑暗的皇宮混得這些個年頭!”
蘇嫣雪苦笑了一聲,搖頭道,“人被逼到一個份上,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這是一種悲哀,不值得學習的!”
看着蘇嫣雪那張即使笑起來也讓人覺得哀慼的臉,李德厚垂下頭,使勁咬了咬牙,纔將心下不斷涌起的那股酸楚壓了下去。這屋子裡已經承載了太多的悲傷,他不能再添堵了。
蘇嫣雪強迫自己長舒了一口氣,慢慢走到一張老舊的書案前,拿起百小樂送給她的那支油筆看了看,隨即坐到書案後,拿過一張宣紙在上面寫了起來。
很奇怪,她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是昨日百小樂唱的那首歌,她卻只聽了一遍就記住了。
蘇嫣雪飛快地寫着,不知是好久沒用過油筆,還是在發泄情緒,只不過在寫到最後一句時,蘇嫣雪頓了一下,終是將“希望你還能記得我”改成了“希望你終能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