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華格外皎潔,透過枝葉輕灑,疏然如煙,浮在滿地梅花上。夜風幽渺,夾雜着溼潤的花香。
蘇嫣雪踏在落花上,輕軟無聲,發覺落花竟有一寸深,猶帶寒露,極盡舒展,似要將香魂在這一夜散盡。
夜來無眠,她忽然興起觀星之意,然而出門一路悠逛,卻意外尋得這世外的梅園,乍一瞬的欣喜過後,心中卻又莫名地泛起一絲傷感。
以前爲了生活,上學、工作,整日的辛勞,彷彿只有不停的忙碌才能代表着充實,哪怕做一日安適的宅女在外人看來都像是對生命的褻瀆。
而如今,生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忙碌可能會變成一種罪過,只有宅,纔是永不犯錯的保證。
她喜歡宅,喜歡平靜與安適的生活,但如果失去了自由,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蘇嫣雪擡目望向遠處,目光卻沒有焦點。本就白皙的皮膚在月光下更似潤薄的白瓷,美麗卻易碎。
雲述靜靜地倚在窗邊凝視着園中的蘇嫣雪,身後是一室的黑暗。
他看了她很久,自她踏入寒梅居的那一刻起。
二十二年的歲月,他見過很多美人。嬌嬈的,嫵媚的,熱情的,純真的,冷漠的,甚至是狠毒的,但卻沒有一個能像她那樣的獨特。
她很美,堪稱風華絕代,國色天香。然而,在他看來,她最引人注目的卻不是美貌,而是那一身高華的氣度和那一副閒淡的姿態。無從僞裝,也無法掩飾。
昔日恩師曾說,音樂可以透射一個人的內心。那日,她恣情的吹奏,已然讓他窺出一絲放肆的純真,就像是隨意飄落的冬雪,輕柔優雅,晶瑩剔透,悠然地旋着屬於自己的美麗。
然而,即使再溫柔的雪,也是冰冷的,一旦與狂風結合,一樣能輕易地置人於死地。
她的狂風會是誰呢?
冷風吹過,蘇嫣雪禁不住輕輕打了個噴嚏,雖說鬆州的冬天不算寒冷,但畢竟已是深夜,自己又在此站立了許久,衣內的溫度早已散去不少,細細察覺,肌膚已微涼。
合十雙手湊近嘴邊哈了一口氣,蘇嫣雪轉身往園外走去,然而沒走兩步,不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陣清悅的琴音,似泉水叮咚,又似飛鳥輕啼,剎那間將人帶入春日喧鬧的山澗,流水淙淙,暖意融融,彷彿眼前已清晰可見溪邊芝蘭繁繞,漫山翠惹眠香。
寒涼之感漸退,蘇嫣雪尋聲望去,這才發現梅林深處還有一間精巧的木舍,沒有燈光,在夜色與梅枝的掩映之下,若不細心,很難發覺。
什麼人居住在此?蘇嫣雪心下詫異,正欲上前察看,然而擡頭看了看漆黑的夜色和空寂的四周,卻又不免心生一絲戒備。
猶豫中,琴聲戛然而止,屋內燭火驟然,一個稍顯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至半開的軒窗前,含笑道,“蘇姑娘可還覺得冷嗎?”清潤的聲音溫和如水,令人只覺無一處不妥貼。
原來是他!蘇嫣雪不由地放下戒心,淡笑道,“原來是雲公子!是我糊塗,早該由琴音聽出來的纔是!”說話間便邁步往屋舍走去。
雲述早已開門相迎,蘇嫣雪笑顏入內,堂屋乾淨整潔,簡單古樸,除了一張梨花木桌,幾把椅子,一方琴案,再無它物。
“寒舍簡陋,蘇姑娘見笑!”
“內心豐盛,即便身處荒灘,亦是滿足的,更何況雲公子還有一間房子,一張不錯的桌子和這滿園的梅花呢!”
“蘇姑娘繆贊。”
雲述以禮邀坐看茶,蘇嫣雪亦不推辭,大方地坐了,見雲述欲執壺斟茶,更是直接拿過雲述手中的茶壺,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舉杯淺啜,詫異地輕挑了柳眉,“凍頂烏龍?”
雲述含笑點頭,“蘇姑娘不喜歡?”
蘇嫣雪搖頭,“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很少有男人喜歡喝烏龍茶。”
雲述一笑,“凡事都有例外,況且喝茶又不分性別,我只是覺得這茶的滋味格外清香濃厚,全無往日飲茶的苦澀,這纔有所偏愛!”
“看來雲公子對茶研究頗深呢!”蘇嫣雪笑着打量了雲述一番,又點頭自語道,“貌似真的有減肥的效果呢!”
雲述訝異,“減肥?”
“對啊,烏龍茶減肥美容,而且含有較多的茶多酶,防癌效果也不錯!”蘇嫣雪點點頭,一臉的認真,但見雲述迷茫不解地望着自己,卻又忽地笑了出來,趕忙轉換話題,輕道,“只顧着說話,還沒感謝雲公子剛纔的‘雪中送炭’呢!”
雲述搖頭輕笑,“蘇姑娘客氣,只是舉手之勞,哪裡說得上是雪中送炭!”
蘇嫣雪不贊同地說道,“俗話說,‘禮輕情義重’,舉手之勞也是勞,雲公子用了心思,就絕對當得起我這個感謝!”
雲述無奈一笑,卻不再爭辯,只低頭慢慢地喝着茶,蘇嫣雪見狀,忽然脫口問道,“雲公子在宮中不快樂吧?”
雲述一愣,隨即垂下眸,又繼續喝茶。蘇嫣雪見其不語,也不好再問,只得垂首撫弄着茶蓋,心想着該如何緩解這份尷尬,正想着,雲述卻忽然輕聲問道,“蘇姑娘在宮中快樂嗎?”
蘇嫣雪擡起頭,雲述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眸色極深,絲毫窺不出一絲情緒。
這是那個溫潤如玉的雲述嗎?蘇嫣雪有些迷茫,卻也只微笑不答,心下不禁開始重新審識這個號稱天下第一琴師的男人,須臾,輕道,“雲公子,恕我直言,前日在湖邊聽你彈奏的那一曲,雖然極致美妙,但是......似乎略顯憂鬱,與樂曲所表達的意思有所不搭!”
雲述剛垂下的頭又慢慢擡起,似在看着她,卻又不知透過她在想些什麼,暈黃的燈光下,那雙明亮的眸漸似琥珀色的憂鬱,蘇嫣雪心中忽然覺得有一些恍惚,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感覺,只覺得那眸光好像可以看到自己心裡去一般,如果不是她極力的剋制,可能她的手如今已經撫上那雙讓人有些心疼的眼睛。
“人生苦短,快樂的日子總是很少的。”半晌,雲述幽幽低喃,不知是在說給她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蘇嫣雪淡淡一笑,“其實人生就是這樣,每天都是痛並快樂地生活,既然痛苦多於快樂,而我們每天又都在經歷痛苦,那就不必把它存在記憶裡,留着那些空間儲存快樂的記憶不是更好嗎?”
“可能嗎?”雲述凝眸看向蘇嫣雪,“說都比做容易。”
蘇嫣雪站起身,緩步走至窗前,窗外一輪明月,異常的皎潔,“以前,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能重活一次,我要學會隨欲而安,不會那麼刻意地追求完美,處事也不要像以前那麼精明,其實世間值得去斤斤計較的事真的少得可憐。我會更瘋癲一些,也不那麼講究衛生。你不知道,我以前就是那種一天又一天,一個鐘點又一個鐘點,過得小心謹慎,清醒合理的人。啊,不,我也曾經放縱過的,呵呵,如果一切能重來,我會盡情享受更多那樣的時刻,我要在早春赤足走到戶外,在深秋竟夜不眠,甚至在隆冬跑去放花燈,我要多座幾趟旋轉木馬,多看幾次日出,跟更多的兒童玩耍,只要人生能夠重來。”
蘇嫣雪輕輕轉過頭看着雲述,一笑,“現在,一切真的重來了!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你想,你就能!”
“以前?以前是多遠?”雲述問道。
“以前哪......”蘇嫣雪挑眉輕笑,“以前很遠,跟幸福一樣遠!”
雲述莞爾一笑,“你現在不幸福?”
蘇嫣雪輕步走回桌旁,“如果給我自由,我想我會很幸福!”
雲述微愣,繼而搖頭笑道,“自由?呵呵!蘇姑娘的想法真是大膽,我想可能這世上不會有這樣的男人能滿足你的願望!”
蘇嫣雪一臉不以爲然,“女人不一定需要依附男人而活着!”
“哦?如果蘇姑娘沒有進宮,就打算孤獨一生不成 ?”
“也不盡然!”
雲述有些好奇,“那要配得上蘇姑娘的人,該是一個什麼樣的男子?”
“什麼樣的人?”蘇嫣雪雙目轉了轉,狡黠一笑,“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着七色雲彩來娶我!”
話落,笑意也落,蘇嫣雪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不禁有些希望自己能猜中這開頭,也能猜到這結局。
雲述遲疑,“可是蘇姑娘如今已是聖上的女人!”
蘇嫣雪聳聳肩,“他並未娶我,而且,他也不是我的意中人!”
“蘇姑娘此話未免有些武斷,未來誰也不知道會怎樣。再者,你就不怕這大不敬的話傳到皇上的耳朵裡?”
蘇嫣雪大笑,“你說的對,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所以我纔要更好地把握現在!至於皇上,如果他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那他的心又怎麼去容納天下?而且,我相信你是個能放心與之談天的人!”說罷,擡頭看了看愈黑的天色,蘇嫣雪輕笑道,“天色已晚,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你。”
見雲述起身,蘇嫣雪連忙阻止,“不用了,我想自己走回去,晚安嘍!”話說完,也不待雲述有所迴應,便笑盈盈地走到門口,拉門而去。
雲述站在門邊,目送着蘇嫣雪的身影消失在寒梅居,眸光淡淡地瞟了一眼屋檐上疾速離去的黑影,嘴角微揚,眉間浮出一絲清倦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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