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嫣雪回頭,只見一個秀眉鳳目,玉頰櫻脣的紫衫美人笑盈盈地輕步走來,美人的眸波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兒,隨即便移向了雲述,笑容更爲燦爛。
“不知公主駕臨,雲述有失遠迎,還望公主恕罪!”
耳聞雲述恭謹的敬辭,蘇嫣雪了悟,原來此人就是煜翔唯一的妹妹,以歌舞冠絕天下的韶華公主。
“蘇嫣雪見過公主!”
蘇嫣雪收回視線,斂衽爲禮,繼而轉頭看向雲述,卻忽然發覺雲述的神情已經變得淡漠而疏離,說話的同時也一躬到底,蘇嫣雪瞧着,只覺這份恭敬似乎過了頭。
“方纔還有說有笑,怎麼我一到,你就這般拘謹了?”
韶華有些不高興,冷眸瞟了一眼蘇嫣雪,繼而又回眸牢牢地盯在了雲述身上。
看着眼前這情景,蘇嫣雪隱約嗅出了一絲異樣的味道,再瞧韶華公主看着雲述時那毫不掩飾的愛戀,蘇嫣雪挑了挑眉,直覺自己該退場了。
“不打擾公主與雲公子相談,嫣雪告辭!”輕點了下頭,蘇嫣雪淺笑轉身,正欲邁步離開,卻被韶華喝住,“等等!”
蘇嫣雪轉頭,臉上笑意未減,清淡漠然之態,竟與雲述有幾分相似。韶華見了,面色更添了幾分不悅,“你就是那個叛臣蘇蒙之女?”
蘇嫣雪淺笑點頭,眸如清泓,絲毫不見一絲漣漪,韶華見狀,心緒更是莫名地躁惱,不禁語出尖刻,“那你還有臉來皇城?還妄想做我皇兄的妃子?”
蘇嫣雪輕輕一笑,波瀾不驚,淡道,“身爲這個時代的女子,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我從未調遣過兵將,也從未親臨過戰場,更沒有讓這雙手染上絲毫血腥,難道只因我是蘇蒙之女,就要把戰爭的罪過強加在我的頭上嗎?我也覺得委屈,可是誰又會聽我說呢?”
淡掃了一眼有些驚愣的韶華公主,不待回答,蘇嫣雪便轉身走向臨水曲廊,淡霧半掩波光,水氣氤氳,浮動於曲廊之上,仿若在雲水渺茫中穿行,微風拂起蘇嫣雪的衣裙,遠遠望去,幻然如凌波仙子。
雲述若有所思地看着蘇嫣雪離去的背影,眸光漸似迷濛,面上隱過一絲憐惜。
雲述這副神情,看在韶華眼中自然而然地變成了癡迷,暗暗地咬了咬牙,韶華妒恨地瞟了一眼蘇嫣雪離去的方向,眸色漸冷。
穿過竹林回到小居,紫月已經備好了早膳,蘇嫣雪急忙洗了手奔到桌前,屁股還未沾到凳子便迫不及待地拈了一塊油炸臭豆腐丟給嘴裡。
“小姐,筷子就在你眼前擺着呢,你可別跟我說你又沒看見!”
紫月嘟了嘟嘴,一臉的不贊同。小姐自從受傷之後,不僅性情有所改變,記憶力變差,言行奇特,連膳食的口味也與從前大相徑庭,變得極其喜愛葷腥之物,尤喜食油炸食品,並且以臭豆腐爲最,她始終不能理解,爲什麼在她心裡猶如天仙般的小姐會突然喜歡上那麼噁心的東西!
蘇嫣雪乾笑着拿起桌邊的手帕擦拭了手上的油膩,乖乖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豆沙炸糕放入紫月盤中,招呼着紫月快吃,隨即又夾起一塊臭豆腐塞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這臭烘烘的東西就這麼好吃嗎?”
雖然看了四年,但紫月還是嫌惡地皺了眉,忽然覺得嘴裡的炸糕都是臭的。
蘇嫣雪揮了揮筷子,嚥下口中的臭豆腐,“說了八百遍了,這東西是遠臭近香,吃到嘴裡那真是外焦裡嫩,脣齒留香,尤其是剛出鍋的那種,夾起一塊沾着香辣的醬汁,咬一口滿嘴流油,吃兩口更是鮮香酥辣,實在是百吃不厭!”
見蘇嫣雪又露出那種憧憬的表情,紫月禁不住一笑,指了指盤子中的臭豆腐,說道,“怎麼?難道我做的這臭豆腐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吃?”
蘇嫣雪搖了搖頭,眸光有些黯淡,繼而又展顏一笑,“怎麼會呢,咱家紫月的手藝可是梧州第一,想當初有多少媒人上門提親,差點把侯府的大門都踢破了!”
“哎呀,小姐,你又開始胡說八道了!”紫月俏臉微紅,羞惱嗔道。
蘇嫣雪淡淡一笑,不再調侃紫月,轉頭看向那盤油炸臭豆腐,笑意漸漸隱去,幽幽道,“我真的曾吃過這世上最好吃的臭豆腐,做臭豆腐的那個人也常常告誡我,交朋友也要交臭豆腐一樣的人,因爲真正的朋友會告訴你看不到的事情,會說你不愛聽的話,就像臭豆腐,‘聞’起來很臭,但事後一想卻很‘香’,只可惜,我沒聽她的話!”
紫月從未見過這般傷感的蘇嫣雪,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囁嚅了半晌,才小心道,“那人是誰啊?”
蘇嫣雪回神,眨了眨眼中泛起的淚霧,輕輕扯出一抹笑,輕鬆道,“我娘啊!”
紫月大驚,“夫人會炸臭豆腐嗎?”
蘇嫣雪三歲喪母,紫月是在她五歲那年才被賣入侯府爲婢,關於蘇嫣雪母親的事情,不只她這個冒牌蘇嫣雪是打探來的,連紫月所知道的也都是聽來的。
蘇嫣雪淡淡一笑,卻不再言語,只接着夾起臭豆腐吃了起來,紫月永遠也不會明白,她說的這個娘可不是蘇夫人。
“哦?臭豆腐一樣的人?”
煜翔斜倚在雕龍的木榻上,一臉玩味地轉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偶爾擡眼看向面前拱立的黑衣人。
“是,她確實是這麼說的!”
黑衣人恭謹地回話,一張五官模糊不清的臉,看久了竟會覺得暈眩。
“繼續盯着她的一舉一動,隨時稟報,順便也保護一下她的安全,朕可不想狩獵還未開始,獵物就出了意外!”
“是!”
黑衣人閃身從側門離開,眨眼的功夫便不見了蹤影。
煜翔緩緩坐起身,嘴角逐漸揚起一個優美的弧度,“來人!”
太監總管張富貴匆匆進了門,跪地叩頭,“奴才在!”
“告訴御膳房,今天的午膳朕去聽竹軒吃!”
張富貴一愣,小心翼翼道,“聽竹軒的牌子不是拆了嗎?”
“拆了就再按上!”淡淡撇下一句話,煜翔步履輕悠地越過跪着的張富貴,徑直出了門。
蘇嫣雪正窩在躺椅上看書,門外卻忽然來了四個小太監,只差了一人進門稟告,說是要裝門匾,隨即便拿了梯子爬上爬下,叮叮噹噹一通忙活。
紫月站在屋內不住地抻頭探視,蘇嫣雪沒瞧出什麼樂子,便又安穩地看起了書。須臾,門匾安好,四人告退,紫月奔出門看了看,隨即跑回屋內,驚道,“小姐,咱這屋子有名字了,叫聽竹軒!”
蘇嫣雪聞言,輕輕放下手中書卷,起身走出門,擡頭一看,門上果然橫放着一塊紫金木匾,上書“聽竹軒”三個大字,字出行書,雄秀相兼,即使不懂書法之人,也能看出書寫之人造詣頗深。
“慕先生乃是聖上欽點的無雙聖手,向來只爲國書,如今能屈駕爲這一個小小的居所提寫牌匾,蘇姑娘真是面子大!”
蘇嫣雪正端詳門匾,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聽不出情緒的嬌語,回身察看,只見一個身懷六甲的粉衣女子由宮娥攙扶着站在不遠處,看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容貌秀麗,儀態端莊,別有一番解語花的味道。
蘇嫣雪雖不能說是閱人無數,但好歹經歷了兩個時代,較之常人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這一次,她卻絲毫猜不透這女子的身份,若爲皇帝的妃嬪,她的年齡偏大,若爲王侯的夫人,此地亦不是她能隨意走動的,她到底是何人?
猜詳中,那女子身邊的宮娥已經按捺不住,厲聲喝道,“真是不懂規矩!見了淑妃娘娘還不行禮?”
這一聲叱喝徹底地驚了蘇嫣雪,還未離開梧州城,蘇侯爺便已將皇城之事告知清楚,當今聖上雖未立後,卻有兩大寵妃,一個是美豔絕倫的容妃,一個是善解人意的淑妃,二妃素來面和心不和,暗地爲了後位沒少爭鬥,只是她沒想到,堂堂淑妃竟然是個知心姐姐般的人物,難道那色鬼還有“姐弟戀”的愛好不成?
“蘇嫣雪見過淑妃娘娘!”
寄人籬下,禮不可廢,蘇嫣雪恭敬地低頭行禮,臉上毫無一絲被叱喝後的不滿。
那宮娥面上隱隱顯出得意之色,小心地攙扶淑妃上前,蘇嫣雪垂首而立,樂滋滋地看着地上一隻不知名的蟲子正奮力地拖着食物前行,生活在隆冬,委實不易。
“你也不要如此拘謹,本宮又不會吃人,擡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淑妃自是沒看見地上那隻蟲子,滿心以爲蘇嫣雪是個軟弱的主兒,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柔了。
蘇嫣雪一愣,隨即緩了神情,淺笑着擡起頭,臉上謙恭未變。那笑,是真心的笑,不帶一點虛假,不過卻是爲了嘲諷淑妃而笑。
淑妃一番端量,滿意地點了點頭,“果然是個玲瓏剔透的美人兒!聽說皇上已經準備下旨立你爲妃了?”
蘇嫣雪聽她這麼一說,心下頓時有些明瞭,眼前這個大齡女青年怕是那《金枝欲孽》裡面如妃那個角色,這會兒是跑到這裡拉幫結派來了,有了這層了悟,蘇嫣雪慌然道,“嫣雪只是一個叛臣之女,何德何能能受封爲妃?娘娘還是不要說笑了!”
淑妃的臉色忽然變得嚴肅,“皇上既然開了口,那就是金科玉律,誰也改變不了!”見蘇嫣雪面露驚愣,繼而又軟了語氣,拉起蘇嫣雪的手,笑道,“妹妹你命好,進宮就爲妃,不像姐姐我,努力了五年才從一個婕妤爬上了妃位,這五年說長不長,但也夠我嚐遍宮裡的人情冷暖,妹妹是個嬌質的玉人兒,我看了都憐惜,實在是不忍見妹妹遭遇姐姐那時所受的委屈,以後有事,你可以來找姐姐商量,我在宮裡也悶得慌,你能來跟我說說話,我可是求之不得!”
臺詞差不多和預想的一樣,蘇嫣雪暗笑着點點頭,一副小媳婦的模樣,“嫣雪在宮裡人生地不熟,能有姐姐相陪,是嫣雪的榮幸!外頭風大,姐姐如今是雙身子的人了,還是進屋喝杯熱茶好好休息纔是!”
明智的人懂得什麼時候應該退避三舍,什麼時候應該正面硬抗,她蘇嫣雪一向是明智之人,哪裡會做不識時務之事?
淑妃笑道,“不坐了,姐姐也就是過來看看宮裡纔來的新美人是個什麼模樣,看夠了還要回去讓太醫診脈,妹妹你回去歇着吧,姐姐這就回去了!”
來此一趟就爲了看看她?可能嗎?她又不是什麼大羅神仙,難道看了能增壽不成?
“既如此,那嫣雪就不留姐姐了,姐姐慢走!”
目送着淑妃一干人遠去,蘇嫣雪輕輕舒了口氣,轉身卻往竹林而去,素錦羽紋的長裙在風中輕輕揚起,尤顯背影單薄,卻亦亭亭如蓮,冷定如鶴。
這就是宮中的生活嗎?無論願意不願意,都免不了要對人有一份猜忌之心。人人都說,皇宮的城牆就是君與民隔閡的標誌,但是在她看來,這隔閡,在人們的心裡早就已經存在了,尤其是在這深宮之中,人與人之間是多麼的疏離啊!
蘇嫣雪輕嘆了一口氣,目光有些飄渺地看着遠方。四周悄然無聲,光陰暗轉,廊上水霧漸消。廊外極遠處,有水鳥掠過湖面,終是消失在雲煙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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