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又添了些許風。
風不大，卻正好把天上的雲吹得散了開，使得星空如洗，更加璀璨奪目，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摸的到。
然而今夜，再華麗的夜空也比不上宮中的萬頃燈火。一盞盞琉璃宮燈次第點亮，於兩旁的曲廊之上如雲排開，好似銀河傾落人間，照着宮內樓閣古雅，滿園枯木生輝。
“今兒晚上的月宮好像天上仙子們住的地方呢！”紫月展開手臂，歡快地轉着圈，似乎也在幻想自己是仙子中的一員。
蘇嫣雪跟在紫月身後，無聲地笑着。淡施粉脂的精緻容顏，在燈光的映照下，仍帶着一絲病癒後的蒼白，雲髻輕挽，烏髮無飾，一身月白繡着暗色水仙的錦緞衣裙，搭配着同色系的披風，淡雅而大方，然而襯着這如水的月色，卻仍稍顯清冷了一些。
“小姐，會冷嗎？”紫月走到蘇嫣雪身邊，關心道。
蘇嫣雪搖了搖頭，笑道，“不會！咱們離福祉宮還有多遠？”
“就快到了！”紫月指了指遠處的一排琉璃瓦房，道，“就在那裡，穿過這側的偏殿就能瞧見了！”
蘇嫣雪點點頭，紫月又道，“可惜這趙婕妤雖得恩寵，卻地位不高，如果身居妃位，那就可以去正殿擺宴，咱們也就不用爲了看個熱鬧跑這麼遠了！”
“瞎說什麼！”蘇嫣雪嗔道，“福祉宮是月宮的宴客之所，在那裡擺宴是天經地義的，正殿除了皇上、皇后之外，也只有國宴才能用，更何況這裡又不是皇城，哪兒用得着那麼些講究！”
紫月吐了吐舌頭，識相地不再言語，只亦步亦趨地跟在蘇嫣雪身側，二人一路走進偏殿迴廊，來往的奴僕皆迴避行禮，眼瞧着往來的人越來越多，紫月不自覺地挺直了身子，蘇嫣雪卻隱隱地蹙了眉頭，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管絃之聲越來越近，擡頭已能瞧見福祉宮的大門，蘇嫣雪放慢了腳步，回頭道，“紫月，你先去看看裡面是什麼情形，如果賓客是有章有序的話，那咱們就在門口看看就回去，如果是隨意自在的話，那咱們就進去瞧瞧！”
紫月會意頷首，匆匆跑了進去。蘇嫣雪藉着燈火仔細觀瞧了一下福祉宮，從外觀看只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宮殿，富麗堂皇有餘，但恢宏大氣不足，沒什麼可取之處，但透過大門隱約能瞧見裡面的陳設，倒頗有些瑤臺結綵，鳳翥鸞翔的感覺。
難道是爲了這生辰宴特意設計的？蘇嫣雪挑了挑眉，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想看個清楚。
紫月從門內走出來，看見蘇嫣雪走了過來，急忙迎上去，笑道，“小姐，奴婢進去看了看，只有大殿內賓客稍稍有序，殿外圍觀的人多着呢，大家都在觀瞧殿內的歌舞，誰也不會去注意別人！您看咱們進去嗎？”
蘇嫣雪笑着點了點頭，心道這正是自己想要的場景，如此良機怎能錯過？
進了宮門，裡面果然像紫月說的一般熱鬧而混亂，殿外奴僕來來往往地忙着運送美酒佳餚，一些只司值夜的太監宮女以及皇親貴戚、朝中官員的家臣都聚在殿門口興高采烈地看着歌舞，誰也無心顧及其他。
蘇嫣雪看了看自己這一身簡潔的裝扮，滿意地笑了笑，拉着紫月直奔正殿一側的角門，正在角門值守兩個的太監本欲喝阻，細瞧之下驚見是貴妃，嚇得一哆嗦，剛要下跪唱禮，卻被蘇嫣雪急忙制止了，“不必多禮了，本宮只是過來看看，你們做你們的事去吧！”
“是！”兩個太監急忙躬着身退了下去。
蘇嫣雪見二人走遠，便笑着拉過紫月從角門走進正殿，角門接近殿的後側，在龍椅的斜後方，本是方便太監傳遞要事出入之用，所以位置極其隱蔽，加之又有一羣隨侍的宮女在前面擋着，更是不易爲人察覺。
“小姐，您是怎麼知道這裡可以進來的？”紫月拉了拉蘇嫣雪的衣袖，小聲問道。
“這月宮裡的宮殿格局都差不多，崇御殿大致也是這個樣子，我也只是碰碰運氣而已！”蘇嫣雪隨口答着話，眼睛卻不住地打量着殿內的情形。
整個大殿之上，瓊香繚繞，燈火輝煌。殿上排着九鳳丹霞絜，殿下襬着八寶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珍饈百味般般美，異果嘉餚□□新。賓客觥籌交錯，舞姬姿色撩人，真是說不盡的喜樂熱鬧。
“這大殿佈置的還真是奢華呢，做個皇后也不過如此吧？”紫月咋舌。
蘇嫣雪瞪了紫月一眼，剛待開口，此時樂聲卻停了，擡眼望去，原是一曲歌舞已畢。舞姬退去，煜翔笑道，“聽說這些舞姬都是各州選出來的佼佼者，方纔這一曲，衆愛卿以爲如何啊？”
“好！歌美，舞美，人也美！”
賓客中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大漢站起身，伸出大拇指不住誇讚，引來衆人一片鬨笑。
“哦？呵呵，朕沒想到，原來從軍之人也喜愛歌舞音律！既然這樣，那王將軍就從那十二名舞姬中挑選幾人，朕把她們賞賜與你，如此將軍在自己府裡也可欣賞歌舞了！”
“啊？這......皇上，這可使不得！幾位舞姬都是各諸侯王親自挑選送入宮中伺候聖駕的，臣何德何能，領受如此大恩？萬萬使不得！”
“朕說使得就使得！張公公，宴會結束帶王將軍去挑選，凡是選中之人即可送入將軍府內，不得有誤！”
“奴才遵旨！”
“臣謝皇上恩典！”王將軍急忙奔到殿中央下跪謝恩，感激地聲調都有些變了。
“免了免了！將軍請起！”煜翔笑呵呵地示意王將軍回座，又轉頭向另一位武將打扮的年輕男子笑道，“既然王將軍有此雅興，趙大將軍要不要也同去挑選幾人以慰勞軍之苦？”
聞言，年輕男子急忙起身婉拒，“謝皇上體恤！臣不諳音律，也不喜歌舞，還是不用了！”
“是呀皇上，臣妾的哥哥是個粗人，只會舞刀弄槍的，那些個舞姬都是天姿玉人，擱到哥哥這麼不解風情的人手上，豈不是糟蹋了麼？”
一個溫婉細柔的女聲隨即響起，由於此女背對着蘇嫣雪，以致蘇嫣雪看不到她的容貌，只覺得她身形過於瘦弱，即便是淡紅色的宮裝穿在身上，也一點都不覺着喜慶。
哥哥？趙大將軍？難道那個男子是趙賢，而此女就是趙婕妤？
有了這層意識，蘇嫣雪不禁開始細細打量起那位武將打扮的男子，看他的年紀也就二十八、九歲，眉目清亮，身形雖然瘦長，但卻不覺得單薄，可能是長期從軍征戰的關係，膚色稍顯黝黑，往那裡一站，倒也是一個英氣勃勃的男兒！
“他就是趙賢嗎？”身後，響起紫月有些虛軟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
蘇嫣雪回過頭，卻發現紫月神情有些不自然地打量着那名年輕男子，原本白嫩的雙頰似乎也微微地泛起了紅暈。
呃？這丫頭不會是......
蘇嫣雪眨了眨眼，轉過頭看了看趙賢，又回過頭看了看奇怪的紫月，心底的想法漸漸明朗了起來。
唉！丫頭大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嘍！
察覺到蘇嫣雪注視的目光，紫月慌忙別開眼，眼神閃爍着四處亂瞟，但始終不敢對上蘇嫣雪含笑的眼睛。
看出紫月的尷尬，蘇嫣雪裝作一切不知地回過頭繼續看着大殿上的情形，一瞧之下才發現趙婕妤已經端着酒杯起身走向趙賢，似乎是要敬酒。
“朕知道趙愛卿一向滴酒不沾，但如今這場合，除了酒，朕不知該如何言謝，愛卿與諸位將士爲了我衛國的江山社稷，終日以性命相搏，朕不忍，但朕也由衷地感激諸位！今天是令妹的生辰，壽星親自敬的這杯酒，也代表了朕的謝意，愛卿萬不可推辭啊！”
“這......”趙賢遲疑地看了一眼趙婕妤，接過酒杯，沉聲道，“皇上言重，保家衛國是臣應盡的本份，即便戰死沙場，也雖死猶榮！至於這杯酒，臣恭敬不如從命，只此一杯，恭祝吾皇萬歲，也祝願婕妤娘娘福壽安康！”話落，擡手一飲而盡。
“好！”武將中有人喝起了彩，隨即叫好聲不斷。
煜翔滿意地大笑出聲，命人賞酒與殿內羣臣，衆人齊聲謝恩。歌舞隨即又起，氣氛再一次達到□□。
趙婕妤笑着接過酒杯，轉身回座。只這一轉身的功夫，倒給了蘇嫣雪一個正面打量的機會。
好沉靜的女子！
蘇嫣雪的心頭微微震了一下。
她不美，至少在這宮裡，她並不出色。她的眉眼太過端正，少了些許柔美；她的嘴脣太薄，少了些許柔和；她的身材太瘦弱，少了些許福氣；她的氣質太過內斂，少了些許貴氣。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將一切平凡集於一身的女子，卻出乎意料地讓人覺得沉靜，似乎只要有她在，一切動亂都會不復存在。
難道這纔是皇上召她入宮的原因？蘇嫣雪看着微笑落座的趙婕妤，心裡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小姐，這就是趙婕妤啊？長得好普通哦，一點威脅性都沒有，怪不得其他妃子都不把她放在眼裡呢！”紫月湊了過來，語氣明顯有些失望。
蘇嫣雪輕輕地搖了搖頭，淡道，“你錯了，其實她纔是最有威脅性的人！”
煜翔利用她，安排了這麼一場奢華的宮宴，既博得了一個賞罰分明的美名，也籠絡了軍心，安撫了朝臣，簡直是一舉三得！這麼有利用價值的人，他會棄之不理嗎？不，當然不會！如果她沒猜錯，他之所以對她置之不理，是不想讓她過早地受到宮廷的迫害，能夠安穩的生活。試想一個沒有價值的人，誰會花這種心思去保護她呢？
“是嗎？奴婢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來她哪有威脅！”紫月一臉不認同。
蘇嫣雪深吐了一口氣，笑道，“那咱們就拭目以待吧！好了，熱鬧我也看夠了，人我也見着了，心思都了了，可以回去睡覺了！”
“現在就回去？”紫月眨了眨眼，以爲自己聽錯了。
“如果你想留下，我也不阻攔，但是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蘇嫣雪笑着拍了拍紫月的肩膀，說着話就邁步往角門走去。
“哎，小姐！”紫月轉身想跟上，卻沒想剛轉過身就撞上了跌回來的蘇嫣雪！
“哎喲！”
“啊！”
“哐啷！”
紫月猝不及防，驚叫着跌倒在地，蘇嫣雪僥倖逃脫了接觸大地的機會，摔在了紫月身上。一個銀質的圓盤從空中跌落在地，發出巨大的響聲，幾個香梨蹦跳着滾落四處，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漬裂的痕跡。
殿內的樂聲戛然而止。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角門處。
幾個首先反應過來的宮女急忙跑過去攙扶起二人。
肇事的太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求饒，“奴才該死！奴才瞎了眼！娘娘饒命啊！奴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娘娘饒命啊......”
太監的聲音不算大，但是在鴉雀無聲的大殿裡，卻顯得異常的響亮而淒涼。
呃......他幹什麼這麼激動？她也沒想對他怎麼樣啊！蘇嫣雪茫然地看了一眼痛哭流涕的小太監，又無助地看了一眼正揉着胳膊的紫月，最後無奈地看了看殿上無數雙探尋的眼睛，心下忍不住哀嚎了一聲：天哪！爲什麼她的人生要這麼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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