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山氣象 赫然大邦
魯仲連星夜北上,幾經輾轉,終於在大梁尋着了田單。
自從營救楚懷王之後,田單按照原先謀劃撤出了咸陽,將商旅根基暫時紮在了大梁。魏國連年衰退,生意大是清淡。田單已經顧不得思謀商旅振興,只在埋頭籌劃另一件大事。正在這時,魯仲連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一見面坐定,魯仲連急迫問:“田兄,臨淄如何?快說說。”田單搖頭道:“不妙。人心惶惶,流言多得不想聽都不行。”魯仲連心中一沉:“孟嘗君?如何不見他動靜?”田單嘆息一聲:“又被罷黜了,能有甚動靜?這次,連唯王是從的田軫也被拉了下來。仲連啊,我看齊國……”“別說喪氣話。”魯仲連一口打斷,“無論如何,燕國總是還沒動兵。一路想來,你我須得分頭行事:我去燕國,設法化解燕齊恩怨;田兄回臨淄,設法與孟嘗君斡旋朝野,逼齊王改弦更張,先平息天下對齊國的戒懼之心。田兄,家國危難,不能知難而退。”每逢危急關頭,魯仲連的堅定果敢總像一抹鮮亮的陽光,使田單感到振奮。雖然是辭色嚴厲,田單卻覺得心中踏實,立即點頭道:“好,我也正要回臨淄。家老說,臨淄的外商已經撤空了,連老世族都在悄悄地尋覓避難之地。族人們都等我回去決斷去向。”說到末了,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默然良久,魯仲連霍然起身:“田兄,我這便走。”
“事急也不在一時,你連飯還沒用!”
“誰說不在一時?”魯仲連已經拿起了長劍,“你只給我三日干糧、一百金、換一匹好馬,我要晝夜兼程。”
“來人!”田單一揮手,“三日干肉乾糧袋、兩百金、天保,立即來。”
“嗨”一聲答應,那個精悍的家老疾步去了。田單恍然笑道:“仲連,小越女沒同來?”魯仲連也笑了:“回南墨覆命去了,總不成老跟着我了。”“還回來麼?”田單追了一句。魯仲連臉驟然一紅:“這我如何知道?你也忒聒噪。”田單大笑:“呀!魯仲連也有急色之時,當真稀罕。我是說,小越女奇女子,莫得弄丟了。”此時一聲長長馬鳴,魯仲連一笑:“丟不了。走,馬來了。”
來到廊下,精悍的家老已經在牽馬等候:“稟報總事:全部物事已在馬背皮囊。”
“仲連,這馬如何?可當得天保名號?”田單知道魯仲連酷愛駿馬,胯下那匹鐵灰色胡馬非同尋常,先問了一句。
“一聽嘶鳴,斷是好馬!”魯仲連說完瞄了一眼,雙眼頓時一亮。這匹駿馬通身黑亮,四蹄雪白,肩高足有六尺餘,兔頭狐耳,鷹眼魚脊,威風之極。魯仲連所學甚雜,曾經讀過《相馬經》,又與趙國著名相馬師王良的嫡孫交好,對相馬也算略知幾分,聽田單說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馬。天下相馬師將好馬分爲三等:良馬、國馬、天下馬;國馬也稱“國保”或“國寶”,天下馬也稱“天下保”或“天下寶”,時人通常也呼爲“天保”。及至一端詳,才知這匹駿馬決然是馬中極品,不禁驚歎:“何至天保,直是神品也!”又恍然醒悟,將馬繮一下塞到田單手中,“你比我事急,天保你自留下。”
“哪裡話來?”田單又塞回馬繮,“你是孤身奔波,講究個良馬利器。我縱事急,畢竟人多,也可換馬。不要推辭了,走。”
“好!那我走了。”輕輕一縱,魯仲連坐上了馬背,一聲“後會有期”,天保蕭蕭一鳴,向着大門平穩急走。
“臨淄再會——”田單遙遙招手。
出得大梁北門,魯仲連拍拍馬頭:“天保,走了。”那天保短促的一聲嘶鳴,大展四蹄,一道黑色閃電般飛了起來。魯仲連本是出色騎手,伏身馬背頭接馬耳,兩腿始終不輕不重地夾着,兩耳忽忽生風兩邊的山巒林木一排排向後倒去,直如騰雲駕霧,不禁一聲高喊:“天保,好本事!”
天保果然驚人,非但快如閃電,而且耐力悠長,一氣大飛一個時辰,小步疾走片刻,換過氣來又是大奔如飛。如此半日一夜,只在中途休憩了小半個時辰人馬各自打尖,又如飛北上。一過易水便是燕國。雖是飛掠而過,魯仲連也覺察到了一種顯然的變化——時當初夏,遍野麥浪翻滾,道邊村疇連綿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之聲不絕於耳,顯然是熱氣蒸騰的富庶氣象,與當年魯仲連初來燕國時的蕭疏荒莽直是兩個天地。
次日午後,青青燕山已經遙遙在望了。
“天保,慢了。”魯仲連輕輕一拍馬頸,天保倏忽變爲碎步走馬。
事實上魯仲連也不得不慢下來。這條直通薊城的官道,在十多年前還只是一條坑坑窪窪僅容錯車的鬆土路,兩邊荒草沒膝,與中原的荒野城堡幾乎難分伯仲。商旅諺雲:“燕山路,顛鬆骨。鐵車散,木車哭。”說的便是這條燕國直通中原的唯一“大道”。最主要的官道尚且如此,燕國窮弱可見一斑。目下卻是非同尋常,一入燕國,三丈多寬的夯土路面,除了兩邊的人道馬道,中間可並行三車。到得薊城之外百里,夯土大道驟然拓寬爲六丈,大道兩邊兩層大樹,濃蔭覆
蓋路面,夏日涼爽愜意。但最令魯仲連驚訝的,還是道中車馬如流,商旅貨車與時常撞到眼前的特使軺車連綿不斷。方今天下,除了秦國的關中大道,已經沒有第二個國家有如此氣象了。燕國素來荒僻,除了馬商鹽商,中原商旅很少北上。長期以來,燕國的商路實際上只有兩條——齊國、北方匈奴與東胡。如今這大道上卻是商旅如雲輻輳大集,各色貨車川流不息,當真令人懷疑走錯了地方。魯仲連不禁大是感慨,人云水暖鴨先知,這邦國盛衰,卻是商旅先知。齊國雖是皇皇“東帝”,臨淄商旅卻已經在悄悄外逃了;燕國雖是老窮貧弱,天下商旅卻已經趨之若鶩了。見微知著,這流動的商旅財貨,正是國家盛衰之徵兆也。如此大勢,故國君臣卻醺醺然不知危在旦夕,故國庶民也是陶陶然不知大難將至,魯仲連一身之力,奈何如之?
“商旅停車,騎者下馬,勘驗照身——”連綿長呼遙遙從城下傳來。
薊城箭樓已在眼前,魯仲連下馬牽着天保,從人流邊緣向最邊上的小城門洞走來。順便打量,城門下守軍整齊列爲四隊,中間大城門兩隊,兩邊小門各一隊,盔明甲亮精神抖擻,勘驗照身毫不馬虎。自商鞅變法在秦國實行“照身帖”勘驗行人身份,這“照身”便在天下迅速流傳開來。學不學變法不打緊,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學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賦稅、掌控國人遷徙動向,都是靈便快捷,何樂而不爲?學歸學,這“照身”制一到他國卻變味,成了市吏城吏敲詐路人錢財的獨門利器。田單久走商旅,深知箇中奧秘,曾經對魯仲連苦笑着說:“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照身之謂也!你要扶持屈原變法,便對他說:變法不深徹如商鞅,萬莫行照身之制,否則,商旅絕路矣!”魯仲連也是奔波天下的人物,如何不知其中之黑,只不過不如田單那般切膚之痛罷了。聽田單一說,魯仲連恍然嘆息:“都說商鞅變法好,可要學商鞅變法,談何容易!”
“你,出照身。”
魯仲連從披風襯裡的小袋裡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大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畫着他的人頭像,寫着他的姓名,更要緊的是烙着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製的一種鐵印,燒得將紅不紅,輕輕往刻好頭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醬色的陽文官印立刻清晰地凸現出來。發照身帖的都是大國,齊國在蘇秦變法時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這種質地堅實細密光潔發白的竹板,四周還嵌進了一道細亮的銅線,等閒工匠也難以仿製出來。
“齊國人。”城門吏一接過這方極是精緻的照身,看都沒看先說了一句,然後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這個偉岸的漢子,“魯,仲,連?”魯仲連淡淡地點頭一笑,拿出一隻銅刀極其自然地塞到城門吏衣襟的小袋裡。這銅刀是百餘年前齊國的一種老式刀幣,流傳至今極是貴重,時人稱爲“老齊金刀”。對於一個城門吏,縱然小財不斷,這老齊金刀也是極爲稀罕的金貴物事。
“哎哎!這是何意?”城門吏覺得口袋一沉,立時沉下臉摸出了銅刀,“齊人有錢,便想壞我官身?拿回去,還拿黑眼看今日燕國麼?”
“當真不要?”魯仲連非但沒有尷尬,反倒呵呵笑了。
“聒噪!”城門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顆頭了?”
“言重了。”魯仲連手心掂着銅刀,臉上仍然揶揄地笑着。
城門吏手掌一掠,極是利落地從魯仲連掌心拿走了銅刀,“噹啷”一聲撂進了旁邊一個陶俑裡。這陶俑與人等高,大張着嘴巴,身上卻寫着大大三個紅字——官吞金!城門吏笑道:“滿意了吧?還有多少,儘管往裡丟,十萬八萬我都要。”
魯仲連哈哈大笑,牽着天保回身走了,一路走來感慨百出,說不清究竟是何種滋味,直到齊國商社門前,才收回了飄得很遠的思緒。燕齊兩國是源遠流長的鄰邦,齊商素來是燕國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後的十幾年裡,齊商更是大舉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紅火。薊城的齊國商社,本來是齊國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不到二十年,竟發成了隱隱然與咸陽的齊國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宮西面的一條幽靜小街裡起了一座六進八開間的大院。來時田單曾着意叮囑:薊城齊社的總事曾經是田單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魯仲連還是住在商社。也是魯仲連素來不喜歡邦交賓客雲集的驛館,那煩瑣的禮儀以及與使節們頻繁的應酬,實在是機密大事不宜,自是欣然接受了田單的動議。
商社的好處是顯然的。那個總事很少說話,便是對雄姿英發的天保,也只說了兩個字:“好馬!”將魯仲連安頓在一個僻靜小院落,又特意對僕人吩咐了將天保單槽養息,再留下一句話:“在下本是田氏門人,先生有事,隨時找我。”便匆匆去了。待魯仲連沐浴梳洗完畢,一個老僕送餐進來,吃過飯再也沒有人來了。大樹上啁啾鳥鳴,更顯得小庭院幽靜異常。正當暮色降臨,燕山晚風掠過院落,實在是涼爽愜意。
寬袍大袖,散發披肩,魯仲連在庭院徜徉漫步。雖然一路馳驅奔
波,他卻沒有絲毫的睡意。他要思謀一番,究竟是先見燕王,還是先見樂毅?按照縱橫家遊說傳統,通常都是直接請見國君,成與不成,立竿見影。可在燕國,這個樂毅太要緊了,縱然說通了燕王,樂毅不通還是有可能前功盡棄。倒不是樂毅專權,而是這燕昭王對樂毅十分地倚重,說是言聽計從也不爲過。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亂招賢而大興燕國,對樂毅如此推重,樂毅豈非奇人也?
還是在入楚之前,魯仲連曾經對樂毅家世作過一番查勘,雖然始終沒見過這個樂毅,實在卻是歆慕已久了。春秋之世,樂氏的第一個顯赫人物是宋國的大司馬樂喜。大司馬掌兵,樂喜能征慣戰,在宋國爭霸中功勳卓著,樂氏由此而名聞天下。後來宋國衰落,樂氏族人遷徙到了晉國,在晉國世家大族魏氏的領地做了“國人”,耕稼謀生。到了戰國初年,樂氏又出了一個奇才,便是後來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將樂羊。這時的樂氏雖是“國人”,卻是那種僅能溫飽自立的平民農戶,遠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隸農優越者,是可以從軍做戰車騎士。這個樂羊聰穎厚重,少時將家中兩車藏書反覆揣摩,談吐見識每每令族人稱奇。樂羊加冠之年,恰逢魏趙韓三家分晉。魏氏剛剛立國,魏文侯廣招才士,魏國一片蓬勃興旺。樂羊感奮不已,便要從軍立功。族老們大是嘉許,合族之力,爲他打造了一輛戰車與一副上好甲冑,又購置了兩匹汾馬,樂羊便做了魏國騎士。那時魏國正在開疆拓土,戰事頻仍。十年之間,樂羊以赫赫軍功做了魏國上將軍。
做上將軍之後,樂羊的第一場大戰是進攻氣焰甚盛的中山國。中山國恰恰卡在魏趙燕秦之間的大河東岸山地,奪得中山國,魏國北可直通陰山,南可直抵淮水,無疑便成第一大國了。正因爲如此,對中山之戰成爲當時天下矚目的焦點。中山國惶恐不安,將在中山經商的樂羊的長子囚禁起來做了人質,派密使脅迫樂羊退兵。樂羊對來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國,公器也。爲將者,豈能以私情之生死,亂公器之進退?”中山國君乖戾暴烈,立即將樂羊之子投進碩大的油鍋烹殺;而後立即派特使趕赴魏國軍營,聲言送給樂羊一份最豐厚的中山禮。中軍司馬打開木匣,又是一隻打造得極爲精緻的銅箍木桶,桶身赫然四個大字——樂氏肉羹。樂羊一驚,幾乎昏倒,卻硬是以驚人的定力扶住了帥案,平靜地說了一句:“且盛一杯過來。”中山特使原以爲國君所料無差,樂羊定會神志昏亂而無法統軍。不料樂羊平靜冷漠如常,大是驚悚,待樂羊坐在案前將一杯羹啜完,當場驚裂心膽,猝死過去。
消息傳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樂羊爲國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邊的丞相睹師贊卻笑說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誰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閃,默然無語。
待樂羊一戰滅了中山國班師歸來,魏文侯大封樂羊於靈壽之地,鎮守中山,享萬戶之民。但是,魏文侯從此卻對樂羊有了戒懼之心。樂羊深沉明睿,心知國君對自己有了猜疑,不動聲色,接着得了一種需要養息的重病,交出兵符並遣散了族中私兵,請準魏文侯回封地養息去了。族人皆以爲樂羊正在功業之時,大是不解,幾位族老便來探詢激勵。樂羊笑道:“凡事成於一,敗於二,況天有二心也。”從此深居簡出,從來不過問國事。後來,魏文侯謀劃要奪秦國河西之地,幾次欲請樂羊復出,都終因睹師贊那支冷箭而不能釋懷,一直沒有成行。再後來,若不是吳起從魯國來投,魏國可能連一代霸業都難以爲繼。公忠能三才具備的樂羊,終其一生都未能獲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長期鬱悶中盛年死去,臨終叮囑子孫:“我葬靈壽,莫回安邑。”
孟嘗君曾說給魯仲連一個故事:孟嘗君祖上曾經問過魏武侯後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過齊桓公,而功業卻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國丞相,見識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學人子夏爲師,以名士田子方爲友,敬養賓客段幹木,此名之所以過齊桓公也。然則,對此三人僅私情而已,重用於國則疑。以私勝公,敬賢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雖盛,功業不及五霸也。”孟嘗君對魯仲連說,白圭這段話實際上是在說魏文侯與名將樂羊的故事,只不過顧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罷了。
因了這塊說不出的心病,樂羊之後,樂氏族人從來不在魏國謀求功業了。到得樂毅成了兵家名士,毫不猶豫地投奔了衰弱的燕國,而不願留在儘管不斷衰落但卻遠比燕國強大富庶的魏國。這個樂毅,目下正在燕國執掌大軍,與燕王極是相得,先見他還是先見燕王,還當真是各有利弊。當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時見這君臣二人,然則,這樣也有一樣不利處:一旦碰壁,再也沒有了迴旋餘地。魯仲連奔走列國,還從來沒有爲如此一個細節如此細加揣摩過。畢竟,這是關乎齊國命運的大事,一個不慎出錯,便是戰火連綿,魯仲連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魯仲連終是拿定主意:先見樂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