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丁五年,四月壬辰日,甘盤受楚王重懷之命,出使鬼方。
甘盤爲避人耳目,僅帶八名隨從,精心準備上好禮物,扮作商隊模樣,跋山涉水,曉行夜宿,時騎馬,時乘舟,於五月丙午至斛律奚部駐地天都。
遙望天都,氈帳羅列,牛羊成羣,綠草茵茵,碧水縈帶,炊煙裊裊,長河落日,紅霞滿天。
在侍從官帶領下,甘盤入王帳,但見斛律奚烈居中而坐,頭戴烏羽王冠,身着長袍,蠶眉鳳目,體形彪悍,神態倨傲。兩側列坐斛律部宗族長老,數名千夫長,距斛律奚烈最近者,竟是穀米仇。
甘盤施禮,道明來意:“大王在上,小使甘盤,受楚王之託,千里迢迢而至天都王庭,專致仰慕之情,盟好之意,並略備薄禮,望大王笑納。”
說罷,命隨從將禮物呈上,隨從將箱裹打開,但見綾羅綢緞,珍珠瑪瑙,金銀玉器,犀角象牙,一應俱全,頓時滿堂生輝!衆人眼光一亮,讚歎唏噓之聲,不絕於耳。
斛律奚烈笑逐顏開:“多謝楚王美意。自去歲之秋,穀米先生遠涉江漢,致本王修好之意,蒙楚王不棄,結爲盟友,我鬼方便與大楚國同呼吸,共命運,雖山高路遠,但心脈相連,今楚使又至,兩國之情又增一步,可喜可賀!來呀,上酒!上肉!款待貴使!”
頃刻之間,奶酒盈樽,羊腿陳列,衆人大快朵頤,興高采烈。
甘盤見斛律奚烈意興濃濃,胸懷大開,便趁機曰:“大王在上,我楚王有一不情之情,令小使轉呈,小使誠惶誠恐,未知可啓齒否?”
斛律奚烈:“貴使但講無妨,我們已親如一家,貴使何需客套!”
甘盤起身曰:“我楚王聞得大王有一女,貌若天仙,冠絕草原,欲納爲貴妃,未知大王意下如何?”
“這——”斛律奚烈感覺十分突然,堂中衆人亦十分驚訝,一時間堂上寂靜無聲。
甘盤知道這個請求提得突兀了,忙打圓場:“大王恕罪,是小使冒昧了,如有不便之處,小使便轉告楚王,亦無傷大雅。”
斛律奚烈面色爲難,“此事總需問過小女,纔好定奪,貴使一路勞頓,先請安歇,待商量過後,明日便回覆貴使,未知貴使意下如何?”
甘盤見還有轉圜餘地,遂欣然曰:“甚好,小使便靜候佳音了,小使告退。”
待甘盤退下後,斛律奚烈宣佈撤宴,單獨留下穀米仇談話。
斛律奚烈:“穀米先生以爲楚使之議如何?”
穀米仇毫不猶豫:“此大喜也,鬼方之去大楚,不知幾千裡也,溝通極爲不便,便有盟約,亦是一紙空文。倘公主入楚,則是鋼鐵同盟,從此血脈相連,同氣連枝。有公主爲內應,大王便可掌握楚國動向;若公主在大楚得寵,大王更可牽制楚國,對我鬼方進取中原,實大利也!”
斛律奚烈頗覺爲難,“先生之言,句句在理。然小女問雁,屬意於鹿城呼衍千山,我亦有意嫁女呼衍千山,藉此舉,將呼衍部併入我斛律部麾下,成爲我統一草原的助力。”
穀米仇:“得呼衍部之助,僅可統一草原;得大楚之助,卻可統一天下。統一草原,易事耳;統一天下,難事耳。大王天縱聰明,取捨之間,當有聖裁。”
斛律奚烈:“部雁性情剛烈,又用情專一,我夫婦待之,如掌上明珠,這些年來放任驕縱,天馬行空。不知她會不會接受這個安排啊!”
穀米仇:“個人幸福,小事耳;國家前途,大事耳。據小臣瞭解,問雁公主雖天馬行空,但卻深明大義,如大王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料公主會有正確的抉擇。”
斛律奚烈:“權且一試吧,但願她能深明大義。”
斛律問雁,斛律奚烈獨女,二八妙齡,芳華絕代,冠絕草原,塞外明珠。
一年之前,草原騎射大會在天都舉行,斛律部邀請其他各部勇士,齊聚天都,盛況空前。
呼衍部少主呼衍千山,儀表堂堂,英俊瀟灑,騎術精湛,箭無虛發,成爲整個賽會的焦點。呼衍千山披荊斬棘,一路高歌,最終奪得魁首,成爲五部落公認的草原勇士。
呼衍千山不僅奪下了草原勇士的殊榮,也贏得了草原明珠斛律問雁的芳心。斛律問雁大膽地跑到呼衍部營地,向呼衍千山表達愛慕之情,呼衍千山也被斛律問雁的美貌、率真折服,二人私定終身。
斛律奚烈正欲統一草原,如能得呼衍部相助,那可是如虎添翼。於是尊重女兒決定,准許女兒與呼衍千山往來。時隔未久,呼衍千山成爲部落首領,斛律奚烈更是心花怒放,彷彿呼衍部廣袤的土地。已踩在自己腳下,只是最近戎馬倥傯,一直未能將婚事提上日程。
斛律奚烈將女兒叫到自己的帳中,狠下心來,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問雁,今日楚使前來提親,楚王重懷欲納你爲妃,父王若不答應,鬼楚聯盟便告破裂,父王也是萬般無奈啊!”
斛律問雁乍聽之下,直覺得萬箭穿心,五雷轟頂,頓時呆立當堂!
良久,問雁悽然問道:“難道父王的聯盟,大過一家人的廝守?難道父王的天下,大過問雁的幸福?”
斛律奚烈默然無語。
問雁用近乎哀求的語氣:“父王,不能改變了,是嗎?”
斛律奚烈躲開問雁的目光,仍是默然無語。
斛律問雁淚如泉涌,撕心裂肺般地大喊:“爲什麼!爲什麼!這究竟是爲什麼!”然後發瘋般地衝出氈帳。
天色黎明,曙光出現在草原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斛律問雁紅腫着雙眼,來到父親的氈帳之中,“父王,我同意嫁去大楚,我只有一個要求,請允許我往鹿城與呼衍千山道別。”
“都依女兒,都依女兒!”斛律奚烈大喜過望,真想不到女兒這麼快便想通了,真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孩子啊!
斛律問雁縱馬馳騁,馬蹄踏過清淺的溪水,踏過綠意蔥蘢的草原,踏過戈壁塵沙,終於站在呼衍千山的氈帳之前。
呼衍千山見斛律問雁滿臉淚痕,十分心疼地問道:“雁兒,發生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嗎?快告訴我!”
斛律問雁跳下馬背,一路狂奔,撲進呼衍千山的懷中,抽噎着講述了事情的原委。
呼衍千山萬念俱灰,一時魂飛天外,生無可戀。他將問雁緊緊摟在懷中,生怕她瞬間便被人搶走似的,唉,長生天啊長生長,你待我何薄,要將我們生生拆散!
斛律問雁擡起淚眼迷離的嬌顏:“今夜,我們舉辦一場,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婚禮,好嗎?”
呼衍千山:“兩個人的婚禮?——是的,是一場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婚禮!”
夜幕低垂,鹿城之效,呼衍千山搭起了一座彩色的氈帳,帳中點起紅燭,紅燭流淚;帳外燃起聖火,聖火熊熊。
問雁身着禮服,端坐帳中,呼衍千山身着禮服,單膝跪地,雙手貼胸:“問雁,可願作千山的新娘?”
問雁無語,只有淚流。
“問雁,可願作千山的新娘?問雁,可願作千山的新娘?問雁,可願作千山的新娘?……”
問雁伸出雙手,拉過千山的雙手,貼在自己胸口,“我願意作千山的新娘,生不相離,死不相棄,雙宿雙飛,終生廝守。”
千山、問雁攜手帳外,先繞氈帳三匝,然後從兩堆旺火之間,雙雙穿過,接受火的洗禮,象徵兩個人的愛情純潔堅貞,生活美滿幸福,白頭偕老。
千山、問雁,將牛奶酒,齊舉過頭頂,然後將酒倒入火中,跪拜叩首,心中默唸:“神火啊神火,請見證我們的真誠,請保佑我們的幸福!”
問雁從懷中掏出一條白色長紗,圍在千山的頸上,二人深情注視,擁偎相抱。
問雁已不能自持,嬌羞低語:“千山,抱我進帳安歇吧。”
千山吻了一下問雁的額頭:“不,問雁,今天有這個儀式,我已經知足了,我不能輕薄你,你必須完整地出嫁,否則夫家會輕賤你,你便沒有地位,你的日子會很苦,無論你嫁與誰,無論你走到何方,我惟願你幸福!”
問雁將千山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這裡,我的心,永遠屬於千山。”千山拉起問雁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這裡,我的心,永遠屬於問雁。”
千山、問雁,於夜幕下傾訴着衷腸,傾訴着愛戀和憂傷。繁星滿天,夜露寒涼,依舊相依相偎;月掛梢頭,斗轉星移,依舊難捨難分。
耳畔是一聲遙遠的雞啼,東方破曉。千山將問雁扶上馬背,深情相別,問雁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快樂!千山,此生無緣,我來世再作你的新娘!
五月戊申日,送斛律問雁入楚大婚使團悄然起行。使團共由二十人組成:甘盤及其隨從八人,問雁及兩名侍女,八名鬼方親信勇士。
爲了掩人耳目,在甘盤的建議下,使團仍然扮作商隊,並將問雁的嫁妝分散藏於箱裹之中,隊伍儘量揀偏僻小路而行。
當送親使團在天都南效起行的時候,斛律奚烈發現谷口有一人,先是駐馬而立,之後便遠遠跟隨使團而去,斛律奚烈知是呼衍千山,在爲問雁送行,起初心中頗覺悲愴和殘忍,可是隨之不久,一條毒計卻在暗暗醞釀。
五月庚戌日,送親使團夜宿一片密林之中,隨從搭起一座簡易營帳,安排問雁和兩名侍女宿下,甘盤並十六健者,在篝火旁輪流值守。
密林深處,傳來一聲聲狼嚎和夜鴞的啼鳴,守衛們下意識地豎起兩耳,握緊了劍柄。
使團身後,林中不遠處,也有一堆篝火,篝火旁,是一個神色冷峻的青年,仗銅劍,負長弓,正是呼衍千山。他在心中默唸着:“問雁,明天使團將踏入大商地界,今夜只能相送最後一程了,自今而後,便相隔萬水千山,音信杳無,願你在異國他鄉,開始屬於自己的生活,享受屬於自己的快樂……
突然,一支冷箭,向呼衍千山射來,千山聽得鳴鏑之聲,急伏身躲過,叮的一聲,冷箭射入千山身後樹上!
千山驚魂甫定,又有三支箭從不同方向射來,千山拔劍拔打,擊落其中兩支,第三支箭卻正中左臂,千山一陣劇痛,咬緊牙關,向山下小路奪路而走。
此時,從道路兩旁,飛身而出約二十名殺手,黑巾蒙面,身着玄衣,身仗利劍,凶神惡煞,一擁而上!
呼衍千山仗劍相搏,與殺手們戰在一處,頃刻間險象環生,千山漸漸氣力不支,血戰中腿部又中一劍!
殺手們攻勢愈加凌厲,眼見千山便將喪生劍下!忽然密林之中,又殺出兩條玄衣人影,這二人殺入戰團,護在呼衍千山兩側,手起劍落,已剌破兩人咽喉,趁殺手們驚愕之際,這二人護着千山向山下衝去,殺手們窮追不捨。
正追間,前面的殺手踏中了一處機關,兩側林中,嗖嗖飛出數十支尖頭竹矢,殺手們慌忙躲避,其中兩名殺手中矢而亡。
見有機關埋伏,殺手們追趕的速度慢了下來,三人趨勢逃至山下。卻巧,殺手們的馬匹就拴在山下林地中,三人解下馬繮,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待殺手們追至,三人已然蹤影全無。
那二人將呼衍千山扶進山坳中,一處簡陋的茅舍,爲呼衍千山拔去箭頭,千山額頭汗珠涔涔而下,但卻咬緊牙關,不吭一聲!兩人爲其敷上創藥,包紮傷口。
呼衍千山滿懷感激:“多謝二位英雄救命之恩,呼衍千山萬死難報!”說罷,便欲起身相謝。
兩人忙扶住千山,“英雄不必拘禮,萍水相逢,仗義出手,是每個俠義之士應盡的本分,英雄此時需靜心調養,權且在寒舍屈就兩日,待傷好後,我們便送你回去。”
呼衍千山略有遲疑:“二位英雄來自何方,怎知我在山中遇險?不知可否相告?”
其中一人道:“我叫困頓,這是我兄弟赤奮若,我二人中原人氏,流落至此,狩獵爲生。日暮時分,在山下見那二十餘人尾隨你上山,料其不懷好意,便遠遠跟隨,恰逢殺手們發難,便出手相救,僅此而已。”
呼衍千山道:“我乃呼衍千山,是呼衍部首領。我呼衍部子民,向來知情重義,有恩必報。今我呼衍千山願與二位結爲生死兄弟,不知二位願意否?”
困頓、赤奮若齊道:“英雄原來是呼衍部大王,失敬失敬!倘大王不棄,我二人樂意之至!”
呼衍千山、困頓、赤奮若乃撮土爲香,對天八拜,結爲生死弟兄。
兩日之後,困頓、赤奮若護送千山回城,自此,便留在呼衍部落,從下層軍卒做起,因在部落征戰中英勇善戰,後累功至萬夫長,統率呼衍部左右二師,成爲呼衍千山得力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