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自離北蒙,輾轉南行,九月癸未日酉時,到達亙方地界,子昭心下思忖,這亙方乃是大商的子姓方國,若有爲難之處或可相投,念及此,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遂直奔城門方向而去。
眼見得接近城門,突然聽見喊殺之聲,東南方向煙塵滾滾,兩支軍隊一前一後,正追逐廝殺。前面一支軍隊舉“亙”字大旗,已成頹勢,士氣低沉,且戰且退;後面一支軍隊舉“讓”字大旗,氣勢洶洶,窮追不捨,大有趕盡殺絕之勢。
子昭閃身躲在一處斷垣之下,一邊觀察着戰鬥態勢,忽見亙方一步卒腿部被敵戈割傷,慘呼一聲,跌落深坑,亙軍正自苦戰,沒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有頃,喊殺聲逼近城門,城下亙方統帥向城樓上大呼:“快開城門,快開城門!”城樓上守將略一觀察,急呼:“開城門,是我軍撤歸!”隨着“吱呀”一陣聲響,城門大開,亙軍倉皇涌入城內,潰敗入城。
讓軍掩殺至城下,守城將軍下令:“放箭!”一陣箭雨頓時籠罩了讓軍,讓軍見勢不妙,遂後隊變前隊,前隊變後隊,迅速後撤,沿途又收繳了許多戰利品,諸如車、馬、武器、糧草之類,滿載而去。
當一切歸於寂靜,已是日薄西山,子昭方欲轉身離開,忽聽垣側深坑之中傳來**之聲,猛地想起方纔有一傷卒跌落坑內,遂疾奔過去,見傷卒的大腿被割出一條深深的傷口,已然至骨,鮮血長流,疼痛難忍!
子昭忙替這傷卒包紮傷口,畢竟第一次經歷這樣的陣勢,子昭顯得手腳笨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包紮完畢,將血止住,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步卒千恩萬謝:“多謝公子搭救,若非公子,我這條命怕是保不住了。”
子昭:“敢問兄臺哪裡人氏,因何捲入了這場戰爭?”
步卒:“我是亙城之南十里外顧村人氏,名喚顧左。家有老母妻兒,本來一家人團團圓圓,艱辛度日,孰知之前被抓了兵丁,捲入這戰爭的漩渦。”
子昭:“亙方與讓方因何而戰,這場戰爭持續了多長時間,雙方勝負如何?”
顧左:“今日爭地,明日爭城,烽火經年,無日無夜,百姓流離,居無定所。勝,百姓苦;敗,百姓苦。”
子昭:“然則兄臺何不舉家遷徒,強似在此被抓了兵丁?”
顧左:“東方去,終黎國與將樑國在戰;西方去,修魚國與白冥國在戰;南方去,亞方與可方在戰;北方去,大商與芍方在戰。地之闊,無以爲家;天之大,無以容身。”
子昭亦伴以一聲長嘆:“唉,國無一統,四海紛爭,諸侯爭霸,黎民水火,哀哉,痛哉!”
顧左:“公子氣宇軒昂,宅心仁厚,必非常人,何以至此?”
子昭:“相逢是緣,莫問出處,我正欲顧村一行,便順路護送兄臺,兄臺且莫嫌棄。”
顧左:“萍水相逢,仗義援手,公子大恩,萬死難報,便請坐客顧村,粗茶淡飯,聊以至謝。”
暮色蒼茫,陰風怒號,墨雲低垂,山雨欲來。子昭攙扶着顧左,步履艱難地向顧村走去。
行至一處陡坡,顧左腿部劇痛,無法攀援,子昭一彎腰,示意顧左趴到自己背上來。顧左連連搖首:“這卻使不得,這卻使不得!”
不由分說,子昭一把將顧左拉到自己背上,背起就走。子昭已是一整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氣力不足,腳下不免踉踉蹌蹌,但他終究是個要強的人,使盡渾身力氣,硬撐着將顧左背過了這一段陡路。
背上的顧左心中感激莫名,淚水模糊了雙眼,自從被抓了兵丁,便被呼來喝去,受盡非人的虐待;今與此人萍水相逢,他卻拼了性命幫助自己,這份恩情,將何以爲報!
二人終於捱到了顧村,摸到顧左家門前,“吱呀”一聲,顧左推開柴門,進到院中,低喚一聲:“娘,我回來了。”
房門開處,一位滿頭銀髮、老態龍鍾的婦人,跌跌撞撞地奔過來,一把拉過顧左,上上下下他細打量,“左兒,左兒,你真的回來了!我們還以爲,我們還以爲……唉,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們一家總算團圓了,團圓了……”
老婦人的身後,不知何時悄立着一位女子,容顏憔悴,衣衫襤褸,默默垂淚,這女子的右手牽着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怯生生的望着這一切。女子用手推了一下男孩,“快過去喚父親,快過去喚父親!”男孩猛地張開雙臂,向顧左奔過去,口裡喊着:“父親,父親!”
顧左張開臂膀,一下子把男孩緊緊摟在懷裡,又一下子把男孩舉過頭頂,接着便在男孩的臉蛋上不住地親着:“兒子,父親回來了,是父親不好,把你們扔在家裡,你們受苦了,父親再也不離開你們了,再也不離開你們了……”
子昭暗暗爲這淒涼的團聚高興着,祈禱着,他打量了一下這個貧寒的院落,一處茅屋,幾件農具,環堵蕭然,不蔽風日。子昭心中涌起無限的憐憫,他把懷中所有的貝幣盡數掏出來,放在地上,然後轉身悄悄離去。
顧左忽然想起了什麼,放下懷中的兒子:“母親,我今天遇到了一位大恩人,若不是這位大恩人,你們今天就見不到我了,快來見見這位大恩人!”
然而,顧左的身後卻已空無一人,地上卻放着一堆貝幣!顧左一臉的愧疚,“唉,連口水都沒有喝,連口水都沒有喝……”顧左知道,於自己而言,這位恩人只願做一個匆匆的過客,而這份恩情,怕是一生也沒有機會報答了。
漆黑的夜,山路上,子昭踽踽獨行,形單影隻,秋風裹挾着秋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子昭的身上,臉上,額上,眼睛上!
子昭打了一個寒噤,突然感覺渾身冰冷,剛纔揹負顧左,累得汗水溼透衣襟,而今冷雨襲來,才感覺衣衫甚是單薄,唉,好狠心的父親啊,匆匆忙忙將自己趕出家門,連一件禦寒的棉衣也沒給帶啊!
想到“家”這個字眼,子昭心中猛然間充滿了悽惶之感。人人因有家而溫暖,家是遊子避風的港灣,家可以放飛快樂,可以傾訴憂傷。就連顧左那樣的貧苦人,也有一個完整的家,暗夜中,茅屋裡,一家人秉燭夜話,訴說着彼此的思念,雖粗茶淡飯卻幸福安詳。
舉目荒山,風雨悽迷,他的家在哪裡?碧瓦飛甍,樓宇參差的王宮,已不是他的家;市肆繁華,街道縱橫的北蒙,已不是他的家;列侯林立,方國遍佈的中原大地,亦沒有他的家。爲了大商的將來,他需要歷練,需要成長,需要堅強,然而,這一切一定要他來承受嗎?爲什麼!爲什麼!
子昭渾身冰冷,委屈滿懷,突然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他掙扎了幾下,想要撐起身子,卻已沒有了一絲力氣!渾身泥濘,狼狽不堪,舉目無親,無家可歸。子昭不再掙扎,仰面朝天,任憑冷雨打在臉上,任憑冷雨流進口中,任憑冷雨沖刷着他滿是泥濘的身軀。
天在落雨心在痛,漫漫長夜盼天明。試問蒼冥家何處?悽風冷雨總無情。
恍恍惚惚中,子昭感覺有一口清酒流入肺腑,他睜開迷濛的雙眼,是一位蒼顏白髮的老者,正在用一隻葫蘆向自己口中倒酒。“請問您是誰,我這是在哪裡?”子昭有氣無力地問道。
老者猛飲了一大口酒,“小哥兒,你昨晚在山路上昏迷了一夜,渾身發着高燒,是我老叫化子把你背進這破廟之中,守了你一夜,你總算醒過來了,可是,你喝了我好多酒,我好心疼啊,平時我都捨不得喝呢!”
老者端視着酒葫蘆,然後放在耳邊晃了晃,一臉的心疼,一臉的吝惜。
子昭掙扎着欲起身行禮,“多謝老人家,多謝老人家。”
老者忙道:“免了,免了,快好好躺着吧,剛剛撿回一條命,身子虛的很,非要婆婆媽媽的講什麼禮數,我老叫化子最煩這一套了,什麼千恩萬謝,什麼涌泉相報,太虛無縹緲了,等你身子硬朗了,給我裝一壺好酒就行了!”老者一臉的頑皮之態。
一縷陽光自破廟的窗戶射了進來,風停雨歇,曙光乍現,子昭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感慨萬千,誰料想這淒冷的雨夜,自己卻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這位老者故意輕描淡寫,想來卻一定是兇險萬分。
老者架起一口破釜,抓了一把米,扔進釜中煮起粥來,嘴裡還嘀咕着:“我老叫化子好容易討到這點米,還要餵給你這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心疼啊,心疼啊!”
子昭知道老者是怕自己欠下太多的人情,心中過意不去,才故意如此尖酸刻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身在深宮的他,從不知人間冷暖,從不察黎民生計,自以爲高高在上,可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今日方知自己其實很渺小,很脆弱,渺小得像一隻螻蟻,脆弱到一場秋雨就可以奪去自己的生命。
將養了兩日,子昭身子終於完好如初。旭日東昇,山霧消散,子昭一口氣將鴻影劍法舞了兩遍,頓覺神清氣爽,心靈通透。
老者不知何時起身,坐在石階上,笑吟吟地看着子昭:
“小哥兒,是不是要和我說什麼告辭啊,大恩不言謝之類的話啊,這種場面,我老叫化子經歷的多嘍,早就看淡了生死離別,波瀾不驚嘍,要走就走,不必婆婆媽媽。不過,可惜了我的酒,可惜了我的米啊,唉……真沒辦法,算我倒黴吧。”
子昭一時語塞,心中萬語千言,竟不知從何說起,向老者深施一禮:“老人家,您救了子昭一條命,子昭便好好珍惜這條命,請您靜心等待,將來必有朗朗乾坤,像您這樣的窮苦人,一定會衣食無憂,安居廣廈。”
老者微微一笑:“小哥兒,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夜雨病重的小哥兒,我不想了解你的身,也不想了解你的志,但我只想告訴你一個道理,社稷雖重,民爲本。這場風雨,只是你歷練人生的開始,來日仍將風狂雨驟。以民爲親,以民爲友,前路不孤。上路吧,我還想睡個懶覺。”
說罷,老者站起身踅進廟內。
子昭面向廟門,深施一禮:“老人家,我記住了,以民爲本,前路不孤。”子昭依依不捨,轉身離去。
屋內的老者背靠牆壁,淚光閃現,自嘲着:“真的能看淡離別,波瀾不驚了嗎?唉,還是不能啊,還是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