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略微渾濁的眼眸像是有說不盡的苦澀,好半天才泫然嘆息:“哀家本想在年氏一入宮的時候,便對皇上您講明原委。可那時候,人已經帶進宮來了,無論是如何抉擇對皇上都是不小的打擊。或許哀家能爲皇上思慮的,僅僅是留住片刻的美好。”
似乎也並沒有說錯,這段日子彌足珍貴,弘曆與倩桑,像是體味到渴望已久的日子。朝夕相對,像極了王府中平淡相守的夫妻,總算是補償了心上的空缺。而太后越是這麼說,弘曆越覺得,這像極了蘭昕的主意。
一方面希望自己能與倩桑有這樣一段日子,一方面又不讓倩桑污損皇威,果然是設想周到。
至此,弘曆輕輕閉上了眼睛,平和道:“自從先皇病重,朝堂內外流傳太后並非朕嫡親的皇額娘起,朕便是真的起了疑心。”
微微有些難過,但似乎是預料之中的事兒,於是太后眼中的冷光一凜,蒼涼的聲音不免帶了一絲顫慄:“哀家知道,對哀家的中傷根本從未停止過。其實弘曆啊,你很小的時候,就應該聽聞了這個謠傳吧?”
弘曆猛然睜開眼睛,艱澀的而無奈的點了點頭:“是。”
“當年隨哀家一起入王府的,是近身伺候在哀家身邊的家婢旋紐。哀家待她情同姐妹,可誰知道她竟然揹着哀家與先帝珠胎暗結……”太后說的有幾分無奈,脣角卻微微卷起:“都是幾十年前的舊時了,哀家本也不想提。何況先帝喜歡,也沒有什麼不可。
原本哀家是想成全了她,可就在這個時候,先帝被康熙爺指派出京辦差,一走就是數月。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哀家也有了你。”
回想起那一段歲月,太后的表情有些扭曲。她輕輕撫了撫自己平坦的腹部,哀傷不已:“哀家的家婢引誘了王爺,令哀家在王府擡不起頭來,私心來說,哀家自然是對旋紐充滿了怨懟,恨不得她死。何況人總歸是自私的,孕中本就艱辛的,府上那麼多女眷明爭暗鬥,哀家拼盡了全力也得護住你周全,保住咱們母子的性命啊。正因爲如此,哀家對旋紐逐漸冷待下來,甚至不聞不問。於是……她的孩子,已經成形了的孩子,就沒有保住。”
弘曆冷嘆一聲,心中其實已經清楚。太后所言,正與他暗中查探到的消息不謀而合。而更爲確鑿的證據則是,他在先帝還是王爺,與王府存檔的起居錄中也得到了證實,的的確確是有旋紐這麼個侍婢。而有孕又落胎,也的確如太后所言,分毫不差。
“此後,王府裡就傳言說真正滑胎的人其實是哀家。而旋紐自覺心中有愧,將她嫡親的骨肉抱給了哀家撫育。而旋紐卻因爲難纏傷了身子,不久便香消玉殞了。”太后難掩悲傷,心痛道:“畢竟是與哀家朝夕相伴了數十載的姐妹,人都已經死了,哀家也不願意再多說什麼是非。想着忍一忍事情總會過去。誰知風塵已久了這麼多年的舊事,竟然會在你登基爲帝前後再度給人翻出來。”
太后真真兒是傷了心的,眼裡淒涼的光彩讓弘曆看着很是不忍。“是皇兒不好,竟然聽信了訛傳,以爲皇額娘當真不是朕的嫡親額娘,惹您傷心了。”
太后搖了搖頭,並不贊同弘曆的話:“不怪你,弘曆啊,有一段時候,哀家都要信以爲真了。你知道麼,你的乳孃去而復返,再度入宮,求哀家收留,原本不是什麼大事兒。誰料她竟在在慈寧宮行竊,還刺傷了哀家,瘋魔似的到處喧嚷,說你不是哀家的親骨肉。一席話有板有眼,說的繪聲繪色,甚至連哀家都覺得,您真是抱來養在我身邊的。又何況是你會疑心。”
握着弘曆的手,太后露出慈愛的笑意:“更何況從你很小的時候,心裡就存了這個疑影。王府裡多少人,眼巴巴的盼着咱們母子不和睦呢。當然,哀家也並非是個好額娘,哀家知道你不願意入宮,不想和額娘分開,卻還是硬氣心腸,堅持送你進宮,讓你皇祖父康熙爺親授你課業。父母之爲子女之心,弘曆你可曾明白?”
“皇兒明白。若非得皇祖父親自教撫,朕也沒有今日。”弘曆沉痛的嘆息了一聲,很是傷感:“可是皇額娘,幼時那段錐心刻骨之痛,皇兒如何能忘?每每想起,總覺得心頭有一根長長的尖刺,刺得弘曆幾乎要痛哭起來。”
“額娘何嘗不是?”太后終於落淚,那滋味兒當真是無法言說:“時至今日,對額娘詆譭中傷之言都沒有消退盡。可額娘不是爲了自己才擔心,而是爲了你啊。額娘怕你聽信了這些話,越發覺得額娘對你沒有情分。
你可知,額娘至今還收着你幼時的衣物,甚至你日日在宮裡習字所用的宣紙,額娘都偷偷託人送出宮來,日日捧在心口看,總也擱不下來。”太后動容哀泣,訴盡苦楚:“每日盼着你回王府,盼的額娘摧心摧肝的疼。可面對你的時候,額娘有不得不硬起心腸,佯裝不在意。
你所受的苦楚,額娘加倍歷嘗,時至今日,才總算是能對你敞開心扉了。”
幼年的同事,一直是弘曆心頭的大石,若非今日太后逐一說明,他不知還要擱在心裡壓抑多久。實際上,從奶孃死在自己面前開始,弘曆就越發的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謎。而當年的人與事,能查到的蛛絲馬跡,他也竭盡全力一一查清。
得到的答案,總算是沒有讓他失望。
母子二人算是得償所願,於這心暖閣中消除了數十年的隔閡。
李玉一直立在殿外,瞧着雅福端了糕點來,這才迎上去:“奴才替姑姑送進去吧?”
雅福並沒有打算進去的意思,只緩緩笑道:“太后若是又吩咐,自然會喚奴婢進去的。難得能與皇上說說心事,咱們姑且待之就好。”
“是。”李玉沒敢仔細聽西暖閣裡的說話,但隱約還是聽見了些許,知道是關乎皇上身世的秘聞。聯想起這些日子,皇上吩咐下來的事宜,他也是心中有數。卻見雅福神色微豫,不免奇怪:“姑姑的臉色不大好,是不是站的久了有所不適。不如讓奴才端着糕點,您往耳房歇一歇吧?”
雅福轉了笑意,卻沒有動作:“伺候在太后身側這麼多年,豈會這麼容易疲倦呢。什麼磨礪都嘗過的奴才,才最知道主子的心意。小李子啊,你到底還年輕些,往後跟着皇上精心的伺候,少不了你的好。”
“多謝姑姑提點。”李玉總覺得雅福有些不高興,可因何而起,他有不敢問。就這麼站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皇上才喚他備好鳳輦,送太后回慈寧宮。
太后這一走,弘曆便想起了永璉:“李玉,你去知會嘉嬪一聲,她今日所求之事,朕允准了。”
李玉吱應了一聲,隨即又朝景陽宮去。
一路上,雅福的臉色一直沉着,且一言不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太后微微虛眼瞥了她寄回,均是同樣的神情。“雅福啊,你是覺得哀家不該這樣對付皇后,還是覺得哀家與皇上的母子情分不及今日所言之深?”
雅福顯然沒料到太后會這樣問,心中一凜,面上卻平順了不少:“奴婢哪裡會是這個意思。太后與皇上的母子情分至深,即便是沒有今日的說辭,皇上也一定能體會到太后的關愛。奴婢只是覺得,皇后最在意的莫過於皇上的心意,倘若皇上繼續冷待長春宮,難免激起別的宮苑的爭寵之心,誰不想趁着這個時候,分博了從前皇上留給正宮娘娘的恩寵。奴婢怕後宮又要起風波了。”
“你想的倒是深遠。”太后下了鳳輦,讓高翔在前頭領路,就着雅福的手緩緩往裡走。有旋過身子對後面跟着的宮人道:“都散了吧,哀家想清淨一會兒。”
雅福明白,太后這是有話要說,於是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皇上登基前後那些不屑的流言蜚語,大部分都是從哀家的慈寧宮散播出去的。雅福你不會不明白哀家的意圖吧?”太后的聲音清冷,語調肅和,似乎透着不滿與怨懟。
“奴婢的確是不大明白。其實皇上幼年心裡的疑影,不過是猜測罷了。太后已經貴爲皇太后了,何必要提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兒?”雅福緩了口氣,垂首道:“這麼做,豈非是引得皇上不得不去查明究竟了。”
“哀家就是要皇上疑心,就是要引得皇上去查明真相。若非如此,皇上有怎麼能死心塌地的相信哀家的話。與其一輩子心裡都要存着一個疑影,哀家寧可先讓皇上懷疑。唯有他自己將此事查探的一清二楚,才能真真正正的放下。而哀家所要做的,無非是編織好所有的一切。”
得意的微笑噙滿了太后溼潤的眸子:“給他謊言再給他所謂的真相,他便能順着哀家的心意,找到他自己渴望的答案。總比將來,有存心不良之人再度爲禍,讓咱們措手不及的好。哀家篤定,下回再有人講是非,皇上必然撕爛了她的嘴。雅福,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