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年的家宴設在乾清宮的大殿上,早有手腳勤快的內侍監將殿內打掃的一塵不染。以至於金磚地上能明晃晃的映出或是笑容可掬,或是春意盎然的一張張面龐。歡聲笑語勝過絲竹悅耳,嫣然一派不失皇家威嚴的樂景。
雖說是隆冬時節,殿上處處可見繽紛的花卉。紅梅綠萼自是不必說,凌波仙子、金盞銀臺更是馥郁怡人。最引人矚目的,卻要屬各色的蘭花,嬌嫩的顏色惹人喜歡,卻盛開在這樣的時候,更是難能可貴。怎會不引人多看上幾眼。
帝后並身而坐,於正殿之首。下首左側一邊乃是宮嬪的位置,另一側是和親王弘晝與福晉,以及承襲果親王一脈的弘。再末,便是傅恆與福晉妙芸。
“臣弟敬皇兄皇嫂一杯,感謝皇兄的盛情,願皇兄皇嫂恩愛逾常,琴瑟和諧。”弘倒是親暱,雖說承襲了果親王,可到底同時先帝的血脈。難得入宮,見了皇上也總歸是念着從前的手足情分。也是他年幼的關係,看見了嫡親的皇兄不免心裡高興。
弘曆輕輕擺一擺手,溫和道:“你坐下,坐着說。既然是同席共飲,又何須顯得如此生分。”言罷,弘曆與蘭昕對視一眼,齊齊舉杯一飲而盡,隨即又是笑道:“朕與皇后理當如六弟所言。倒是六弟還小,再過上幾年,皇兄一準兒給你賜婚,配一個溫柔美貌的福晉。如你五哥一樣夫妻情深,倒是一樁美談。”
蘭昕有些敏感,總覺得皇上是話裡有話。只是這樣的場合之下,心思自然要掩藏的很深纔好,以至於除了笑,再沒有別的動作。
倒是弘不肯,起身拱手道:“皇兄爲弘擇了沈師傅,就是希望弘能學有所成。如今臣弟還未能出師,且不敢作想其他之想。五哥與五嫂鶼鰈情深着實爲一樁美談,可弘卻不羨慕,情願與書籍爲伴,常聽師父教誨。”
“皇上聽聽,咱們六弟倒是有心性的。”蘭昕記得皇上登基的時候,六阿哥弘才滿兩歲,比自己的永璉還足足小三歲。這會兒看着他也長高長大了,心裡不免感慨,到底是歲月匆匆,一別再見,已經年去。
弘曆輕哂而笑:“五弟可聽見了,咱們六弟並不羨慕你呢。”
弘晝和蘭昕一樣,也覺出皇上是話裡有話,少不得隨之而笑。“六弟年歲最小,卻立志高遠,將來一定能成爲皇兄的左膀右臂。臣弟卻不是讀書的料,情願舞刀揮劍,沒有一時的安靜。皇兄下回木蘭秋,可一定記着喚臣弟同往纔好。”
言罷,弘晝與福晉迢芸對視一眼,雙雙舉杯:“臣弟連同妻子,敬皇上皇后,願皇上龍體康健,皇后萬福金安。”
蘭昕只對着和親王福晉溫然一笑,優雅的滿飲一杯。其實心裡是很羨慕這位和親王福晉的,雖說她也曾歿了一個孩兒,但隨即又爲和親王誕下一子,到底比自己要好得多。只是蘭昕隱隱覺出,這位福晉似乎有意迴避自己的目光,像是嫌惡多過畏懼。
也許連她也清楚和親王的心吧。蘭昕幽幽的呼了一口氣,輕的連自己都聽不見。那一段少不更事的過往,要怎麼才能抹去,還真真兒是說不清楚了。
見和親王與果郡王均向皇上皇后敬罷酒,知曉輪到自己,便領着妙芸站起了身。“春和與妻子妙芸敬皇上皇后,願皇上萬歲萬安,皇后吉祥如意。”
“春和不必多禮。”弘曆一直看好傅恆,這些年也是傅恆盡力陪在自己身側。“你是皇后幼弟,亦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自然要與你痛飲幾杯,纔不算辜負這樣喜慶的好日子。”
一連三杯,蘭昕只覺得臉頰有些滾燙,目光從傅恆臉上劃過,落在妙芸身上,心不由一抽。不知道是哪裡不對勁兒了,蘭昕只覺得妙芸看起來很親切,像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人一般。可實際上,除了傅恆方大婚那會兒見過幾回,平日裡倒也少見。
對上皇后的鳳目,妙芸微微有些緊張,忙不迭恭順的垂下頭去,溫婉可人。卻到底沒有失儀。
身上有些發熱,身前又有鎏金地爐紅彤彤的火團烤着。蘭昕覺得很是不舒服,便側首對皇上道:“臣妾許是不勝酒力,有些暈眩了,容臣妾去耳房醒醒酒就回。”
弘曆正在興頭上,連連頷首:“讓人陪着,當心身子。”
“是。”蘭昕就着索瀾的手慢慢的退了下去。
金沛姿瞧出皇后雙頰如緋,便知道皇后是不勝酒力的。正想起身隨行,卻見傅恆的福晉站起了身子,於是只穩穩的坐着。
盼語看了慧貴妃一眼,慢慢的笑道:“嘉妃可是咱們後宮裡數一數二的海量,怎的也不替咱們六宮姐妹敬兩位王爺一杯?”
高凌曦凝眸而笑,十分的溫和,卻如同沒有聽見嫺妃的話,兀自捻着面前的佳餚。不時的與皇上四目相交,眉目之間均是默默的溫情。
輕緩一笑,金沛姿自然看見了貴妃眼底的情愫:“皇上與王爺相談甚歡,殿上又有歌舞助興。這會子皇后娘娘離席了,咱們姐妹之間說說體己話也好。哪裡就用得着我去敬酒了,倒是顯得咱們活躍沒有規矩了。”
盼語微微一笑:“許是吧,嘉嬪伶牙俐齒,昔日與愉嬪不相伯仲。如今倒是見你們親密無間了,這後宮裡的事兒,哪兒又能說得好了。”
稍微側首,高凌曦頻頻蹙眉,淡淡的冷下臉來:“辭舊迎新的好時候,又逢兩位王爺與皇后親弟俱在,嫺妃這東拉西扯的,是在說什麼呢,也不嫌窒悶。有這功夫,不如看看殿上的各色花卉來得有趣。實在不喜歡,不是還有那些舞姿妖嬈的婢女麼,總是叫人眼花繚亂的。”
綺珊猛的灌了一口酒,烈酒嗆吼,未免失態她生生的嚥了下去。末了才艱澀的說道:“歌舞婢的舞姿如何能與恩嬪相較。沒有了恩嬪,再好的歌舞也終究失去了色彩。”
這樣掃興的話當即讓幾人閉上了嘴,各懷心思的垂下頭去。面龐上只掛着一抹得體的笑容,看上去疏離而恭謹,不復方纔的歡愉。
蘇婉蓉懷恨,眼角一直冷冷的瞥着嫺妃。也因爲嫺妃與她臨近,這樣細微的怨懟,旁人自然不容易洞悉。
但盼語與她朝夕相處了這麼多時候,怎麼會不瞭解她的心思。“純妃不住的瞪着本宮,莫不是喜歡本宮壺裡的酒罷。”輕輕擺了擺手,盼語示意朵瀾用自己的酒壺給純妃添滿酒。“既然純妃喜歡,咱們就共飲一杯。”
朵瀾很是乖巧,緩緩端起嫺妃手邊的酒壺,慢慢的繞過純妃身後的風瀾,動作優雅的替純妃倒酒。
蘇婉蓉盯着那淡黃色的酒緩緩的流進杯中,心裡正有些怨懟,卻瞧見一抹淡淡的嫣紅散在酒湯之中,眉頭便不自覺的蹙緊了些。“且慢,今日所用的佳釀乃是新入宮的貢品,皇上與皇后娘娘精挑細選的,每一桌都沒有什麼不同。怎的好像嫺妃的酒壺裡另有乾坤呢?”
言罷,她已經牢牢的握住了朵瀾的手:“嫺妃不介意讓我瞧瞧是什麼好東西吧?”
盼語不解,自己喝着酒也並未曾發覺有什麼不妥啊。“純妃喜歡看,就讓純妃好好看一看吧。左右這酒我也喝了幾杯,有毒也是我先被毒倒,且輪不着你呢。”
“別多心。”蘇婉蓉嬌滴滴的語調聽着讓人酥麻:“我也是爲你着想,若是真有什麼不乾淨的,早發現總比晚發現好。”話是這麼說,可當朵瀾鬆開了手,將壺交到自己手中,蘇婉蓉還是猶豫了。
一抹紅色時隱時現肯定不會是什麼好東西,若是看見不該看的,豈非要驚着自己的心了。倘若不堪,蘇婉蓉又覺得心裡難安,東西就在自己手中,嫺妃有什麼心思,當着皇上的面兒她也好爲自己叫屈不是麼。
“你是看還是不看?”盼語的語調已經顯露出不耐煩之意:“且快些吧,待會兒輪到妃嬪向皇上皇后敬酒,莫不是你要我空杯相對吧?”
這話一激,蘇婉蓉猛的揪開了酒壺的蓋子,虛眼往裡一看,登時唬得臉色發青。幸虧是早有心裡準備了,否則她非尖叫着甩出酒壺,遠遠的擲出去不可。然而雖然有心裡準備了,可還是被唬得不輕,握着酒壺的手微微發顫,不知道該怎麼纔好。
於情,她是恨透了嫺妃的,巴不得能把這一壺不乾不淨的酒盡數倒在她嘴裡。然而冷靜下來,蘇婉蓉又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小家子氣。畢竟這容不得嫺妃的人,纔是自己最要在意的人。
如此一想,她將畏懼惶恐以及噁心強壓制住,淡漠的將酒壺的蓋子蓋上。“朵瀾,去換一壺酒來。這壺裡的酒污了,不那麼幹淨。”蘇婉蓉以爲,能這樣對嫺妃的,八成是皇后。她是想讓嫺妃好看,但她更想讓皇后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