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與權黍一沒想到麥香面對貴重的禮物,會緊張到這等地步。這個年輕女人窘迫而混亂的絮語,那侷促不安的神態,一瞬間讓他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經受過愛情洗禮的他,此時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清風明月夜,偷偷流連在雒陽城的鄧府私苑,幽竹香徑,菊香瀰漫,與鄧府女公子鄧堯逾牆相會。又似陪着野性的馮菟,徜徉在輕盈若蝶梨花雨般的五陵原成國渠畔,流水幽幽,清風許許,河畔百花悄然自俏!
畢竟是在敵後,每一瞬間都有喪命的危險。畢竟是面對一個飽受磨難的蒲類女人,且曾經冒死對漢軍斥侯、對駝隊施以過援手,班超慶幸與權黍一同來,否則,身爲“兄長”,他真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惹人萬分憐愛的“妹妹”,如何收拾眼前這個尷尬的局面。
好不容易收攝心神,他對麥香正色道,“麥香,汝救過駝隊,這些是汝夫婦二人應得的……唉,不要爭了,再咬牙熬一段時間,給娃兒治病要緊哪……”
說着,班超又將一個小牛皮囊硬遞到她手裡,並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聽懂並記住吾下面的話兒,這裡有二千錢、五枚大月氏銀幣,給汝女弟與架子內人抓藥,只需熬過十天半月,吾會有醫工來,定然有救!”
麥香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不願受人恩惠,推託中聞班超關懷的語言,又從班超眼中讀出了他的驚豔,終於羞澀、慌張地垂首,結結巴巴地道, “十天半月?兄長如何知道架房內有病人……謝兄長……大人,只是吾……吾不能要汝東西啊……吾不過落難民女,家貧無以爲謝,二位兄長……如不嫌棄……吾男人不在……妾願以身謝之……”
麥香低下頭,聲音如蟻,結結巴巴,手捏着衣角,脖子和耳朵如火燙一般,早緋紅成一片。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點火就能着。她輕柔的語言卻彷彿驚雷,讓二剎時尷尬無言。一個剛強自尊如嬌荷般清妍的年輕女人,不走到地獄門前,誰也不會以自己的身子謝人。班超知道她誤解了,看着她姣好的身材,柔美的面龐,白晰的脖頸,他的心絃在顫抖,繼而又被強烈的悲痛深深地揪緊了。
盆中炭火正旺,溫暖如春。班超感到胸中燥熱,便起身背手走到氈房窗前。
透過麻紗窗櫺,只見寒風仍在搖動着榆林,遠山皚皚,直插雲天,彷彿丹青聖手描繪出的錦繡河山。冰天雪地,雖沒有碧水連天、月上西樓和鳥兒鳴叫,卻如詩如畫,美不勝收,令他胸中瞬間洋溢起一股受命於天、收拾舊山河的豪情!
氈房外的圍欄內,小姑與小奴二犬,就象到了自己家一般,正在圍欄內耀武揚威地巡視着,馬、駝、羊靜靜地啃着乾草,熟視無睹。圍欄內的兩隻獵犬已經不知去向,但鄰近圍欄內卻有三條獵犬慢慢聚了過來,與小姑、寡婦二犬打打鬧鬧。二隻土狗卻一直躲在犬舍內,依然在瑟瑟哆嗦着。村內其餘幾條土狗都停止亂吠,安靜得很。
真是物以類聚,班超輕聲笑起來,心裡頓覺輕鬆了許多。見自己的推託分明惹惱了“兄長”,麥香戰戰兢兢地望着他偉岸的身影,現在又看“兄長”分明在笑,心裡便如一隻小鹿跳個不止,不知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班超轉身,臉上帶着壞笑,直視着麥香戲道,“麥香,吾與‘帳頭’可是汝真正兄長,非爲男女之事而來,阿妹對兄長不該說出‘以身相謝’話兒來。吾二人將要暫時離開伊吾廬,餉食尚未食,空着肚皮特來阿妹家做客,好討一爵酒喝……”
麥香何其聰明,心事被人洞察,她先是羞憤不已、無地自容,緊咬貝齒忿忿無言。又聞他們要離開,且是來討酒喝,便擡起紅紅的臉蛋,看了班超與權黍一一眼,尷尬萬分中,只得自嘲地一笑。她不再推託,嘴裡說着“謝過二位兄長”,便默默地收下禮物。
又走到氈房外向周圍一招手,幾名男女牧民便恭恭敬敬地走了過來。麥香吩咐一頓,衆牧民便忙活開了。在班超與權黍一眼中,麥香居高臨下,分明是這個小部落的女主人,在牧民中有無尚權威!
班超與權黍一喝着香甜的奶茶,烤着火,兩人會心地相視一笑!
歙渠不在家,二人也不好問其蹤跡。酒菜很快便好了,一個年輕的女牧民跪着舀酒,麥香親自陪二位兄長進食,三人一人一案。兩個小孩兒與女僕果真一直呆在小氈內,一直未露頭,甚至連那個嬰兒也沒有哭鬧過。燉羊肉、鹹粢麪餅、濁酒,香氣四溢。二人早餓了,便放開情懷,大快朵頤。
酒過三巡,權黍一問道,“千騎長屈趄屠,問過吾駝隊事乎?”
班超想阻止已經晚了,對一個剛剛受到污辱的年輕女人而言,沒有什麼比回憶受辱的過程更難堪的了。這話權黍一話剛說完,其實自己也後悔了。
舀酒的女牧民已經羞澀地低下頭,麥香聞言,頭也深深地低下,耳畔再一次緋紅一片,咬牙低聲道,“回稟兄長,彼……確實問過吾是否另有二位兄長……吾說……有,彼便暴怒打了吾……”
班超與權黍一一時無言以對,不知如何來安慰這個剛受過懲罰的女人,他選擇着詞彙,生怕再傷了她的心,“麥香,謝汝再爲吾駝隊遮掩……”
但麥香卻旋即昂起美麗的腦袋,雙目含淚,目光中分明迸發出屈辱的火焰。她看着二位兄長說道,“一個月前,漢軍七名斥候被吊死,身子便吊在白楊河邊木架上,十數日風吹日曬。吾男人歙渠不忍,夜晚帶人收屍,埋在林中。第二天,此事被北匈奴人查出,歙渠和族人盡被抓走欲處死。”
“後來呢?”
“抓了歙渠和族人,鎮守使屈趄屠卻來到吾家。原來這騷驢早就盯上吾姊妹二人,只因不敢逼反蒲類人,故一直未敢下手。這次便以欲絞死歙渠和衆族人爲藉口,逼吾姊妹就範……還送了這個大氈房,每隔兩三日,必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