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伊吾綠洲內榆樹遍地,而白山上卻是漫天松柏,高聳入雲,班超率着小隊殘部在密林內向東方的雪山一路穿插過去。山高林密,林下積雪過膝。空氣越來越寒冷、稀薄,胡焰、肖初月、班秉、班騶等人輪流揹着波紹,大戰之後,衆人一聲血跡,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天亮了,他們已經越過直通口門子峽谷的大山澗,他們不敢停留,只能一直往西走。山越來越高,森林也越來越稀疏。沒有森林的遮掩,刺骨的寒風更是吹得人睜不開眼。蒙榆、肖初月二人不敢停留,帶着小隊一路向雪山上攀去。
陽光出來了,他們不知走了多遠,已攀上一道雪嶺,周圍盡是高高的雪山。一隻雪雕飛旋在雪山頂上,它正盯着這支搖搖欲墜的小隊,等誰走不動掉隊了,便是它大快朵頤的時候。
一路倉皇逃命,寒風刺骨,到此時衆人已經雙腿有千斤重,氣悶頭暈,寸步難行。但班超親自將波紹背在身後,督促小隊一刻不停地向山上攀登。他們遠遠沒有離開危險,已經高度疲憊的小隊,只要一停下來,便很難再有力氣繼續攀登。
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們面臨的嚴峻處境,他們互相攙扶着,咬緊牙關,不停地走。渴了,便啃一個雪團。餓了,便嚼一口肉乾。走啊走,整整一天,他們幾乎集體累倒下。當夜色來臨時,他們已經遠離北山口,登上一座雪山。只到此時,班超才令班騶找一個雪洞讓衆人緩一口氣。
山嶺盡爲厚厚的積雪覆蓋着,班秉和班騶在一塊巨大的冰岩下,找到一個不知什麼人留下的雪洞,裡面還有燒篝火留下的灰燼、未用掉的柴火和一堆獸骨。肖初月點起篝火,並揉了幾個雪團給衆人搓手搓臉。蒙榆帶着小姑、寡婦出去一會,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了兩隻雪山岩羊。
衆人互相包紮好傷口,烤着羊肉,啃着雪團,烤乾衣服,開始休整。
“短劍!”周令突然從雪屋的雪下踩到了硬東西,挖出一看,竟然是一把短劍。胡焰接過來瞅了一眼,便遞給班超。
班超臉色大變,這是一把河西軍當年佩用的防身短劍。這定然是漢軍斥侯營的斥侯們,爲躲避匈奴人追捕,曾經隱藏在這裡。想起白楊河畔刑場上那被悽慘吊死的四名漢軍斥侯,想起在北山口陣亡的權黍一和刑卒們,他心如刀絞。幾百年來,無數漢家男兒,不屈不撓,前赴後繼,爲戰敗漢人天敵匈奴人,戰死在漠北,與茫茫戈壁和冰山雪原融爲一體!
他將劍遞還給胡焰,看着腳下厚厚的積雪,便鐵青着臉令道,“不準往下挖,埋掉此劍。雪山有幸埋忠骨,壯士英靈衛國垣,便讓寶劍陪伴英雄安息罷。一會波紹會醒來,不得讓波紹知道!”
衆人驚訝得差點從雪上蹦起來,但見班超安然啃着羊肉,便又慢慢地平靜下來。
他們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呆的這個地方,是漢軍斥侯曾經的避難所,也是他們的墳墓。有斥侯或因傷病在這裡殉國,於是同伴們便將他們埋在了這裡。小隊已經窮途末路,卻突然出現了漢軍斥侯曾經的避難所。或許是勇士的英靈,在保佑着衆人。想到這裡,周福等人甚至都要流淚。
班超想得更多,爲了救波紹,他走出了最險的一步,置整個駝隊於險境、絕境。如果二月初十之前因此而不能如期與大軍匯合,那麼,他將成爲歷史的罪人,竇融老大人與兩代皇帝、無數重臣殫精竭慮數十年,卻付之東流。但是,他反覆在心中掙扎着,得知波紹未資敵,他便只有這一個選擇,他堅信自己做的沒有錯!
眴第和呴黎壺善於秘戰,這一路上,班超和周福不斷用樹枝掃平小隊的足跡。但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着,誰都知道,眴第和呴黎壺手下有一支殘忍的死士,專門用於對付漢軍斥侯,他們絕對不會放過陷入絕境的漢軍小隊。
雪山上漫長的夜晚,終於過去。白天是一個晴天,洞外橙紅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交相輝映,雪屋內篝火熊熊。這是季節性雪山,離雪線仍老遠,一認歇息,衆人已經慢慢緩過勁來。
蒙榆臥在一段雪壁頂上在放暗哨,寡婦在放明哨。這裡位置較高,除了東面高聳入雲的雪峰與南面低矮的山巔,北面與東面盡收眼底。放眼視線之內,許久未出現北匈奴人的身影,這讓蒙榆頗爲不安。
呼衍部是北匈奴最悍勇部族,如何會放已經被他們逼入絕境的漢人斥侯小隊生路?
鮮紅的太陽從東邊的雪山上慢慢地露出來一個弧形邊兒,隨後露出半邊笑臉,照得一座座潔白的雪峰閃着銀飾和銅飾的光亮。居高臨下,蒙榆能清楚地看到從山北順着口門子大峽谷,又上來一批北匈奴人。但是,他們只是在搜索口門子大峽谷上游兩邊的森林,卻並未發現有人追蹤到雪山上來。
胡焰將奶壺放在篝火邊烤熱,又開始餵食波紹。這一路之上,他把壺放在貼身處,不時餵食波紹。壺空了,愁容漫上他的臉龐。但就在此時,陽光照耀形成的亮光照進洞來,竟然使波紹一下子從惡夢中醒來。他臥在一張厚厚的熊皮上,身上蓋着厚厚的羊皮胡服。他擡起頭,眼睛一睜,先見到一羣叫花子一般的“北匈奴人”,雖然一怔,但很快便認出了疲憊的班超。
他瞬間便明白了,是班超與這羣“北匈奴人”救了他。但或許以爲漢軍北征已經失敗,或許神智還未完全清醒,他又帶着痛苦不解地道,“謝班司馬救命之恩,汝怎麼會出現在雪山之上?難道……竇都尉大軍已經敗了麼?”說完,便又昏昏欲睡,目光迷離,似乎將要迷糊過去。
“放肆!”
正在閉目恢復體力的班超從昏睡狀態中驚醒,聞言怒喝一聲,阻止了波紹的胡言亂語。他睜開眼,看着這個迷迷糊糊、剛從死亡線上僥倖逃生的男子,又懶懶地閉上了眼睛。
在內心深處,班超討厭波紹。從三年之前雒陽北大營那一場大比武后,班超加入北軍時起,竇固遠征軍中一大批將領都排斥他班超。尤其是以劉萊、孫喆爲核心的一批將領,身經百戰,是靠軍功進身。他們不相信他班超,甚至瞧不上他班超。逮住機會便會出他的難堪,甚至集體參他!
而這個波紹自侍軍功等身,自然也是時時處處與他班超作對。班超雖然內心討厭波紹,但波紹長期帶領漢軍斥侯們在敵後刺探軍情,九死一生,又讓他對波紹隱隱生出崇敬之情。故而,眼睛剛閉上,班超又睜開眼道,“既然醒來,或已能食!”
周福聞言,便嚼一口羊肉喂進波紹嘴中。沒想到,這混蛋竟然閉着眼,便慢慢咀嚼起來。周福大喜,又喂進幾小快羊肉,再扶着腦袋灌了點融化的雪水。吃完,還象嬰兒般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脣。
衆人大喜,都圍了過來。過了一會兒,或許是波紹肚子裡有食了,這個鐵打一般的斥侯,竟然睜開眼,似乎皺眉思索一會,竟然目光一亮,慢慢地清醒過來。“汝傷何處?”班超檢查一下,均是皮肉傷,便友好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