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庶民、士人們也都愣住了,高大巍峨的望樓下,一時間鴉雀無聲。只有傍晚刮過的一陣一陣清風,吹得宮前和御道兩旁的老槐樹葉,簌簌作響。
他眼裡沒有本官哪,似乎只有皇上才能爲他申冤!
這窮小子莫非是瘋子,要麼是見過大世面的。周乙心裡有點惱怒,他堂堂的公車司馬令兼尚書侍郎,已經報出自己的衙門、官號,可這落泊小子卻沒有求他收下訴狀,而是直接懇請面見當今皇上。
班固被拘押,是因爲私修國史,皇上的詔書還是尚書檯和司隸校尉部共同派出專門驛吏,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急傳至京兆府的呢。如果是一般的公務,只需責令京兆府駐雒陽郡邸抄回(注:漢代各郡在京城設邸,爲郡守、上計吏等官吏入京後的棲身之所,主要功能是待朝宿用),並派驛吏送回本郡即可。
老天哪,這可是皇上欽定的大案、鐵案啊。班家公子雖然落泊,然史學世家之後,如果沒有天大的冤屈,誰會捨命詣闕上書?!
想到這裡,周乙脊樑上便冷汗直冒。當今皇上容不得官員犯錯,對枉法的官員是零容忍,輕則笞撻,有時甚至是皇上親自笞撻。重則下到雒陽詔獄(注:東漢最大監獄,由雒陽令與河南尹二府共管),就是貴爲三公,也是死路一條。他隱隱覺得,一場暴風驟雨將至,朝內定將有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
如果班固果真有冤屈,周乙腦海出現一幕可怕的景象,那個告發班固私修國史的人,三輔(注:漢時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稱三輔)一大批失責、甚至瀆職的官員,紛紛在雒陽詔獄內人頭落地……
他不敢往下想了,原還想再抖抖威風呢,這下一點也不敢再耽擱一絲一毫了。雖然心裡大爲不悅,但他還是放下身段走到班超身前,躬腰挽袖,伸手接下訴狀,並朗聲說道:
“世子班超,故徐令有功國家,且文章人品有口皆碑。念汝乃河西軍(注:竇融大將軍麾下的原河西五郡軍隊稱河西軍)功臣之後,汝兄果真有冤,朝廷自會還爾班家公道。本官也不和汝計較,現接下訴狀,定然親呈皇上。然汝需明白,狀中如有誑言,便是欺君之罪,爾可知後果麼?!”
兄長大冤在身,吾狀中怎麼可能有誑言?周乙的話讓班超急火上攻,便擰着腦袋,躬身強辯道,“大人,草民大冤大身,如有虛妄之言,願領重罰。倘能爲兄申冤,還草民公道人心,即便碎屍萬段,班超亦在所不惜!”
周乙接了訴狀,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這個狂傲、邋遢、衣衫破碎、頭髮紛亂、渾身髒兮兮的士子,這才緩緩返回宮內。
周乙接下狀子,沒有返回公車司馬署,而是直接來到尚書檯的二千石曹。皇帝親自下詔,剛剛抄捕了班固,現在他的二弟就不顧生死,親自來皇宮鳴冤。二千石曹的尚書侍郎及令史們已盡知原委,他們無人敢碰這兩捆書簡,更不敢自專,便連夜將奏章呈遞進內宮。
周乙走後,南宮衛士令楊仁又從宮門內走出。他手扶腰中寶劍,圍着班超整整轉了兩圈。
身爲皇帝的侍衛長,聞名天下的內宮帶劍侍衛,看着這個衣襟襤褸、形容憔悴、邋遢不堪的士子,他的心裡直癢癢,也覺得難以置信。
身負重名,何故如此不堪?
但他很快便放棄這個想法了,大漢奇人隱士多。自中興以來,無數高人隱於青山綠水之間。最有名的是餘姚人嚴光(字子陵),乃光武大帝早年太學時的同窗。帝國中興後,光武帝令繪形貌尋訪,三聘而不就,卻隱於富春山耕讀垂釣。
琅琊人淳于恭(字孟孫,與竇固字同),善說《老子》,清靜不慕榮名,但因劍術已至化境,故而名貫天下。建武年間,琅琊郡舉其爲孝廉,司空府也徵召他,但淳于恭皆不應,隱於琅邪黔陬山耕讀整整數十年。
想到這些大隱士,楊仁看着這個跪着的世子,目光中自然多了一分尊重,可心裡是渴望能與他分出個高下。雖然身在內廷,楊仁可是知道,這個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的世子,其實在雒陽劍坊和大漢民間劍壇聲名卻如雷貫耳,“大漢第一劍士”金綬帶一直由此人保留着。
“哼!”
楊仁輕輕哼了一聲,轉了兩圈,他到底還是忍住了。
班家陡遭大難,人家已經夠落泊了,自己此時提出較量,未免有乘人之危之嫌。於是,他命四名南宮衛士,站立在班超兩旁,將他看管起來,並不許他再胡亂叫喊。一切安排完了,這才很不情願地返回宮門內。
一邊往宮內走,還一邊想道,“臭小子,汝不是第一劍士嗎?那好,雒陽近來不太平,汝給吾出點力吧!事辦完了,等皇上殺汝頭前,吾定要領教你一下,再砍汝腦袋!”
楊仁這麼幹,並未徵求肖愚意見。這在站在一邊的肖愚和公車司馬尉眼裡,與其說是看管,不如說是保護更貼切。不管怎樣,南宮衛士令是接管班超了,南屯司馬肖愚只好與公車司馬尉交待了一句,便怏怏不樂地帶着四名平城門衛卒返回城門去了。
而班超則依然跪着,他雖然疲憊至極,但心裡已經好受了些。
剛纔周乙接下訴狀後,他腦袋裡還是一片空白呢。剛纔有人圍着他轉啊轉啊,一股強大的氣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他卻堅持着跪得好好的。等人家返回宮內,他便身子一軟,差一點癱睡下去。
夜色已漸漸籠罩了巍峨的帝宮,雒陽城如羞澀的少女,用絲絹遮住了華麗的面容。班超極度疲憊,也有點恍惚,自己不過是五陵原一介農夫,一番胡亂鳴叫,皇帝竟然真的派大臣出宮接下狀子,這似乎讓他感覺有點不真實。
他跪在丹闕下,扭頭望着南方黑沉沉的星空,想着驚惶不安的阿母、師母、嫂嫂和兩個小侄,熱淚便止不住掉落膝下的丹樨之上。
……
華燈初上,雒陽城殿宇幢影,流光溢彩,夜色斑斕。
當濃濃的夜色漸漸籠罩氣勢恢宏、金碧輝煌的漢宮時,東漢帝國第二位皇帝劉莊正在明光殿御書房內批閱奏章。書房內明燭高懸,如同白晝。地上鋪着安息地毯,毯上是一張大案,與無數小案,擺得如同今日小學教室一般。
帝宮的這個夜晚不尋常,一項關係華夏千年安危的重大國策,即將在明光殿內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