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樂聲起,敦煌太守王遵、中郎將鄭衆帶着吏民們舉行了盛大、莊嚴的歡送儀式。鼓樂喧天聲中,敦煌郡最大世族索氏世族二代掌門人索暄,親自抱着黑陶甕給漢使團每人倒上一泥碗河西釀,老將軍竇固眼裡分明蒙上了一層水霧,看着班超道,“別部爲吾軍銳騎營,汝出使後,誰人可領別部?”
班超想也未想便道,“報都尉,右扶風茂陵人耿恭、平陵人徐幹皆可也!”
站在後排的黃沾聞言卻搖搖頭,無奈地笑道,“耿恭性直好勝,不願入好畤侯軍耿大人中。且現在下博侯劉張軍中,欲以軍功進身立世,故此議不妥!”
班超道,“超在五陵原務農時,曾與徐幹多番交手,彼與耿恭一起均受過吾師左車點撥。此子素有從軍之志,且有勇擅謀,熟戰陣,能攻能守。都尉再度北征之前,幹定會入都尉軍中爲朝廷效力。”
竇固聞言點點頭,他舉着黑泥陶大碗高聲喝令道,“各位將士,本尉祝漢使團旗開得勝,爲朝廷再建大功,幹!”說着,他與鄭衆、王遵、黃沾一飲而盡,飲畢便摔碎泥陶碗。
班超與衆將也一飲而盡,豪邁地摔碎泥陶碗,便一齊上馬,竇固高聲道,“使團啓程!”
剎時鼓樂聲再起,漢使團遵令啓程,屯田卒們、無數的駱駝、役馬也隨後跟進。竇固與幾位大人先站在道邊目送着使團遠去,然後又走上巍峨的陽關。看着使團帶着屯卒們漸漸隱入地平線,老將竇固心裡五味雜陳,亦喜亦憂。憂的是班超此番出使可謂龍潭虎穴、危機四伏,定然九死一生。喜的是走了一個班超,又來了一個徐幹。能讓他班超看上的人定然不差,大軍將再得一良將也!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六月初三,班超告別竇固、鄭衆、黃沾、王遵四位大人,率漢使團和這支龐大的屯田刑卒大軍,順着從陽關至伊循城的商道再度進入沙漠,開始了長達三十餘年的出使征程!
沙丘矗立,沙海茫茫。此時不管是班超還是送他出使的幾位大人,他們所有人都不可能想到的是,這竟然是班超與他們的最後一別。此後三十餘年,班超一直在西域苦戰,等他終於“生入玉門”關時,四位大人早已功成身去,逝世多年!
遠離鬧鬧嚷嚷的送行人羣,進入沙丘連綿、沙樑環抱的沙漠深處,清冷的晨風中行程便變得枯燥、單調起來。班超向左側灰霧迷濛的巍峨大山望去,他知道這高聳入雲的南山(注:即祁連山)一直順着河西走廊延綿至武威郡,再向西便是河東、三輔,再順着崤函古道一路東行千餘里,便到了雒陽城。他在心中暗暗起誓,等出使歸來,一定好好侍俸阿母、師母,好好補償自己的妻兒!
……
此時五千裡之外的雒陽城下西洛大街上,輝煌的班府燈籠高掛,爆竹連天,一派喜慶氣氛!
原來下西洛大商賈的府第翟府,現在高大的門楣上“班府”二字分明是班固手筆,站在這座氣象萬千的華府前,讓人有一股改天換地的感覺。翟太公是下西洛首戶,是河西巨賈。剛進入雒陽時,班家租住翟府旁邊的偏院,雖然也是三進,但原來只是翟府下人住的院落。
翟府三進大院,共有九個大大小小的院落,重檐迭戶,鱗次櫛比,綠蔭遮天蔽日。當時的班府雖亦三進,卻只是三個小院落,與翟府比起來,簡直如同一個大人與一個嬰兒,十分可憐。原來,班超在白山一戰成名,功勳卓著,皇上賜金百斤。恰好翟太公已經過世,府第要沽出,班超妻鄧採菡便以六十萬錢盤下這兩區宅。
皇上重賞班超並剛匾後,下西洛街坊、原河西軍後人、司徒府、蘭臺以及親朋故舊都來相賀,且都隨了賀禮。班固原想等班超出使鄯善國歸來時再大辦一下,可沒想到班超又受詔帶漢使團出使于闐國,班家人都覺得不能等了,老夫人便做主,就在這天把這事辦了。
此時班府正堂上高朋滿坐,街上衆士紳也俱涌來班府相賀,曼陀葉則帶着魚邸一衆胡姬來助興,正準備表演歌舞、雜戲。堂上高掛着兩塊御匾和御畫《天山雄鷹》,阿母樊儇、師母夜玉、班超師傅虞四月、宋母、婦公鄧震、恩師薛池和六叔鄧訓幾位大人,正陪着竇老夫人、涅陽公主公主劉中禮、馬嚴、馬廖、耿忠、耿秉、尹敏等貴賓們在觀看錶演。
等衆賓客坐好,班昭專門排練的節目是開場。由薛雪兒、薛雲兒、小宛、金杏四女扶琴,綠荷帶着娋、班愚、班訥放歌《九歌·國殤》,班雄帶着衆小兒舞劍助興。
四女對坐操琴,琴音從弦間悠然而起。引子過後,忽然凜然悲壯,亢直陽剛,彷彿如千軍萬馬,又似兩股鋼鐵洪流,在莽原上激烈的碰撞。已經十歲的班雄,帶着曹成、班珪、權弋、權句、權淑、權妤幾個小兒,手持寶劍,和着音樂,當着滿堂貴客,舞得有模有樣。尤其是班雄,分明已經有了乃翁氣吞山河之影。漢軍戰神後繼有人,衆賓客無不熱血沸騰。
而雪兒、雲兒、小宛、金杏、綠荷、紅娋幾女與班愚、班訥兩個小女,則和着琴音,歌聲婉轉而起,“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一曲歌畢,滿堂賓客們都已涕淚俱下。他們彷彿也到了血肉橫飛的戰場,他們想起別部在疏榆谷那戰死的八百餘士卒,想起班超在鄯善國那火焚北虜使團的壯烈一刻,想起這次北征中戰死的漢軍將士們。女眷們也都以絹拭淚,尤其是曼陀葉、鄧堯、馮菟與梅雪等三位領軍軍侯的夫人摟在一起抱頭痛哭。
這些婦人中,嬌嬌滴滴的薛雲兒走下場便撲進宋母懷中,哭得梨花帶雨一般,人見人憐。一邊的薛母摟着大閨女薛雪兒正在抹眼淚,忽然見雲兒撲進宋母懷中哭得稀里嘩啦的,不禁捅捅薛池,薛大人蹙眉小聲“哼”了一聲,想想人家可是皇上賜婚,便恨恨地小聲道,“罷了罷,這還沒過門呢,小白眼狼……”
原來,白山大戰捷報馳報京師後,班超、淳于薊之名震動大漢全國,尤其是淳于薊還未婚配,這讓不知有多少待字閨中的世家女公子害了相思病,薛雲兒自然是其中的一個。班超、淳于薊領着漢使團火焚北匈奴使團、下鄯善國後,驛報馳報京師,雒陽城再度沸騰了。
那幾天,薛池有事沒事就往班府跑。班府太大,各院中有十幾棵大桑樹,班雄帶着小兒們摘下了大量的桑椹(注:即桑果),這可是皇帝御用補品,每天老夫人與師母都用桑椹招待薛大人。一天宋母帶着兩個閨女來班府,三人大吃了一通桑椹,嘴脣已經被染成墨色。鄧堯忽然對宋母道,“兀然叔叔好事來了,薛雲兒自平樂觀大典起便得了相思病,此時臥榻不起,薛大人急得亂轉。宋阿母也見過雲兒,給吾個準話,如宋家有意,吾願爲媒!”
“啊?!”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宋家人聞聽美如天仙的御史中丞之女竟然有意下嫁與刑徒淳于薊,俱嚇得不輕,母女三人被染成墨色的嘴巴半天忘了合起來。連一邊的班固都驚得嘴裡含着香瓜忘了嚼,他驚訝地看着鄧堯,嘴角掛着香瓜汁如垂涎一般,十分滑稽。
“嘖,登徒子……”夫人雁旋見狀叱了一聲,與衆人都咯咯大笑。
衆人這才知道薛大人早早便到班府等着,原來是衝着未來的女婿來的。可你想薛池是什麼人,堂堂兩千石御史臺首輔,與破落的宋家差距也太大了些。幾月前還惶惶不可終日,四海飄零,現在朝廷重臣之女主動求嫁,宋府三人熱淚盈眶,班家人也興奮得熱血沸騰。
更奇的事在後面,這些天小女雲兒不吃不喝,形容憔悴,薛大人老倆口慌了神。雪兒已嫁世子徐幹,現在這個寶貝疙瘩害了相思病,薛大人愁得瘦了好幾斤,一籌莫展。就算老倆口同意,也得宋家願意啊,總不能女家主動涎着臉上門求娶,禮制也不允哪。
這天皇帝劉莊在北宮宣明殿御書房內,聽御史中丞薛池、侍御史尹敏稟報各郡國官員與淮陽王劉延勾連案,見薛池面如土灰、神色疲憊,劉莊問道,“薛卿年長,不得勞累過甚!”
薛池輕嘆一聲稟道,“謝陛下,非爲國事也。實因小女害了相思病,欲下嫁刑徒淳于薊。可便是要嫁,也得人家宋家樂意啊……”
劉莊見薛池堂堂的朝廷御史臺首輔竟然愁成這般模樣,不禁與太尉趙熹、司空牟融和尚書檯衆官一起哈哈大笑。趙熹、牟融二位宰輔都願意保媒,皇帝劉莊卻搖頭道,“成人之美的事兒朕最願做,淳于薊乃吾漢軍勇將,要保也得朕來保。傳朕口諭,便着薛雲兒嫁於淳于薊爲妻!”
於是風雲突變,懷春少女薛雲兒的一通相思病,一下子便弄成了皇上親賜婚事,成就了英雄美人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