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車城上,國王齊黎趴在譙樓下的城垛口將城下一切都看在眼裡。
圍城的于闐國兵火把明亮,人馬整肅,無人喧譁。他們已經在城外紮營準備哺食了,對城頭上的防守國兵視若無睹。那赤色戰旗如一片海洋,那不是漢使團是什麼?!僅北城差不多就有兩三千人,也是說于闐國這一次來了足有萬餘大軍,這可不是上次區區二三千人,這仗還能打麼?!
城東方向,剛纔的大戰破壞了一些部族村落,有十幾年房屋仍在燃燒,吏民的詛咒聲、哀哭聲隱隱傳來。而城池周邊,于闐人對各村落、客棧和胡市等卻秋毫無犯。
他仰天長嘆,吾好命苦啊。
強人石亀橫行西域十數年,現在逢班超必敗,豈不是天意?!他心裡將不爭氣的石亀祖宗八代問候了一遍,他怕石亀,其實是怕北匈奴。他降班超,其實是降大漢。西域梟雄齊黎畢竟是小霸王賢的後代,當年的莎車人也是打遍西域無敵手,在內心他既瞧不上石亀,更不怕班超!
時也運也命也,他悲天憫人,不敢耽擱了,便趕緊故伎重演,命齊枂將自己綁了起來,帶着王妃、貴族、大臣們,一起出北城門請降!
于闐國大都尉休莫廣鵛和和輔國候尉遲仁接受降表,並將國王帶到“漢使”大帳前。一會兒,一身白袍的旋耶扎羅出帳傳令道,“漢使曰,‘莎車國君臣乃一羣反覆小人,不值得吾見之!’漢使命國王回王宮面壁思過一個月,且‘再給汝一次機會。如膽敢再次背漢,一旦被擒,定舉族連坐誅殺,絕不赦免!’”
說着,便將國王齊黎和王妃、大臣們灰溜溜地趕回城去!
收服莎車後,于闐國兵在莎車城下休整數日。每日都由莎車國酒肉犒軍,傷卒都得到診治,齊黎爲這次大戰賠償于闐國麥慄二十萬石,戰馬二百匹,牛羊五萬頭,木炭十萬斤。休莫廣鵛、尉遲仁、吳英、旋耶扎羅便見好就收,收兵渡過蔥嶺河,頂着小雪撤回皮山州西皮水畔大營。
此戰鷲雕營與崑崙屯二營二千五百餘人,亡二百零二人,重傷一百三十人,鷲雕營主將尉遲千生死不明。除吳英、旋耶扎羅和錦娘三名主將外,兩營幾乎人人掛彩。但鷲雕營銳氣未失,猶能再戰。吳英、旋耶扎羅正要率鷲雕營、崑崙屯奔襲西城包抄黎繁,可林曾將軍恰好派信使傳來軍令。
“西城圍解,黎繁北遁,吾大軍宜在西皮水就地休整。”同時,還令“西夜國向莎車國隱秘放出警戒!”
原來,聞于闐人已經圍襲姑墨國的石城,黎繁魂飛魄散,迅速撤圍而去!
此時的漢苑內,一地瓦礫,到處是重重疊疊的屍體。國兵們正在打掃戰場,收斂殉國士卒遺體,搶救傷兵,掩埋龜茲、焉耆人屍首。
于闐國王妃南耶、伊吾假都尉麥香、于闐市尉蒲柳、小乞丐秅娃兒五個女人,正跟隨“漢使夫人”紀蒿、大漢于闐國守將林曾、于闐國王廣德,乘車踏雪出巡各要點。
黎繁圍城的五天內,跟隨林曾來於闐的三千鄯善國的國兵陣亡一千七百餘人,三名千騎長全部陣亡。陳隱手下的于闐國五百國兵陣亡四百餘人,漢苑在戰火中屹立不倒。于闐國左、右兩軍陣亡高達兩千人,但也守住了營盤,可謂慘絕異常!
雖然是慘勝,于闐國經歷了一場浩劫,房屋、圍欄被燒燬無數,糧田被毀十數萬畝,但正在打掃戰場的國兵、吏民們卻頭冒熱氣,同仇敵愾,士氣高漲,舉國上下都洋溢着重生的喜悅。他們所到之處,“萬歲”、“萬歲”的歡呼聲連天被野!
林曾迅速收拾戰場,黎繁、石亀退卻時扔下大量戰馬,裝備、兵械堆積如山。莎車國戰馬、糧秣、牛羊、木炭、銅錢也送來了,本來冬荒、春荒雖然能勉強熬過,王室、相府正勒緊腰帶提前爲全國儲備糧慄、種子。可現在一戰之後,于闐國糧秣、木炭充足,再也無懼冰雪寒冬,連明春的種子都有了。
大戰之後,仍在昏迷的鷲雕營主將尉遲千和鷲雕營重傷士卒都在西城休養,紀蒿、南耶親自看望了他們。
紀蒿、林曾、廣德又率領國中貴族和百官,浩浩蕩蕩地來到銀裝素裹的皮山州西皮水畔的鷲雕和崑崙屯大營犒軍。
進入轅門,只見軍營內軍容嚴整,進出有度,積雪都被整齊地掃好堆在道邊,與以往于闐國兵完全不一樣。見過大都尉休莫廣鵛與輔國候尉遲仁,又聽取吳英、尉遲千稟報了大戰經過,紀蒿與林曾大喜,貴族和百官們則驚駭不已。
他們算是開了眼界,也才恍然大悟,原來龜茲人、焉耆是這麼被戰敗的!
在崑崙屯中軍大帳內稟報完畢,吳英和旋耶扎羅將兩營列隊,吳英躬身抱拳請漢使夫人與國王、王妃校閱,“鷲雕營、崑崙屯列陣完畢,恭迎漢使夫人,恭迎林將軍、恭迎國王和王妃檢閱!”
廣德不敢先說話,禮貌地頷首請漢使夫人和林曾將軍接受檢閱。紀蒿一身戎裝,身披火紅的赤色大氅,腰懸七星劍,座騎滿花川,英姿颯爽,當仁不讓,她帶着林曾、廣德、南耶策馬至軍陣前,揚鞭高聲道,“衆將免禮,三軍免禮!”
“謝夫人,謝林將軍,謝國王、王妃!”
天寒地凍,寒風呼嘯聲中,吳英和旋耶扎羅以及兩千三百餘名士卒一起行持械禮,齊聲高呼,聲威震天!
他們策馬從隊前至隊尾檢閱一遍,又回到隊列前面。大戰已經過去六七天了,可鷲雕營、崑崙屯幾乎人人帶傷,盔甲、厚厚的皮襖、甲服、戰馬上仍能看到遍遍發黑的血漬,人人身上、臉上都有小傷口,一個個就象個血葫蘆。
紀蒿眼含熱淚,她知道將士們與漢苑守將一樣,該是經歷了一場什麼樣的生死大戰哪!她高聲道,“鷲雕營、崑崙屯已成於闐國保護神,已成漢使麾下一支鐵軍,吾代漢使慰問衆軍!吳英和錦娘、尉遲千和旋耶扎羅四位將軍,戰功卓著,進封爲于闐國左右漢候,每人賞麥五百石,牛羊五百頭,木炭五百斤!”
在全軍的歡呼聲中又道,“所有將佐,進官一級,每人賞麥一百石,牛羊一百頭,木炭一百斤。士卒每人進爵一級,賞麥十石,牛羊二十頭,木炭二十斤。鷲雕衆卒,戶減稅三年!所有陣亡士卒,按每戶麥一百石、牛羊五十頭、木炭五十斤撫卹,且戶免賦五年。于闐國各軍,所有參戰士卒,有功者均按此辦理!”
“謝漢使夫人!”鷲雕營、崑崙屯一片歡騰,整個于闐國大營內一片歡騰!
可話鋒一轉,紀蒿頓然變色,“鷲雕營主將尉遲千、副將旋耶扎羅,險失軍機,雖有彌補,仍險至大戰出現不測。按漢律,將軍失軍機,是爲死罪,理應斬首正法!”
“啊——”此言一出,變化太大了,正在歡喜頭上的全軍士卒大驚失色,驚歎聲一片。少年英雄旋耶扎羅聞言恭恭敬敬地下馬,解下佩劍,舉劍至頭頂,面向紀蒿莊重跪下,恭領死罪!
輔國侯尉遲仁、大都尉休莫廣鵛坐不住了,他們連滾帶爬地下馬跪於雪地上,尉遲仁膝行幾步到紀蒿馬前,叩首於地哀求道,“稟報夫人,鷲雕營延誤戰機,是受吾二人所阻,吾二人甘願受罰。念鷲雕營戰功卓著,主將尉遲千重傷昏迷,懇求夫人劍下留人,不能斬殺有功大將啊!”
休莫廣鵛也膝行到紀蒿馬前,接着淚流滿面嗚咽着哀求道,“老夫身爲于闐主將,卻一事無成。如不是崑崙屯、鷲雕營數千裡卷殺,于闐國必亡於老夫之手。夫人哪,罪在老夫啊,便懇請以老夫領死罪,換二將一命罷!”
“求夫人刀人留人!”于闐國衆將則跪倒一片,貴族、百官也都跪下,爲尉遲千、旋耶扎羅求情。
國王廣德坐不住了,他沒想到這個胡女要在校閱時殺大將。怔了一下,便在馬上低首抱拳小聲道,“懇求夫人了,給本王一個面子罷。輔國侯與大都尉乃受小王指使,回漢苑後小王負荊請罪,甘受夫人重罰!”
紀蒿回首怒視他一眼,廣德被看得無地自容,趕緊低首躬身施禮。
林曾就在紀蒿馬後,聞國王言並見其窘態好容易憋住笑。要說尉遲仁、休莫廣鵛有罪,首先有罪的便是他國王尉遲廣德。他當着自己衆將士的面,既要承擔責任救下二將,又不能折了自己國王威儀,只好懇求回漢苑後悄然受罰,也算咎由自取。
林曾怕紀蒿傷了國王的臉面,正要說話,只聽紀蒿對尉遲仁與休莫廣鵛、旋耶扎羅道,“三位都起身罷,衆官亦起身!”
等三將和貴族、百官從雪地上起身,紀蒿又對全軍高聲道,“衆將也起身罷,念二將戰功,便看國王與衆臣、衆將士情面,暫免死罪,繼續領鷲雕營。本應奪尉遲千、旋耶扎羅漢侯之爵,以爲誡勉,現因二將有大功,便暫留爵位!”
將士們聞言,欣喜若狂,“漢使夫人萬歲”、“將軍萬歲”、“國王萬歲”呼聲震天而起!
將領們立有大功,不能不賞,有過則不能不罰。可此時的紀蒿,雖然滿腔熱血豪情,可她實在沒什麼可賞的,又不想將這彩頭交給國王廣德。幸好麥香逃難來於闐國後,紀蒿曾聽說過竇固封麥香爲蒲類國漢侯一事,於是她便靈機一動,將四將一齊封爲漢侯。
她甚至完全沒有想過,她連這個“漢使夫人”的頭銜都是假的,根本就沒有權力爲將領們封侯。儘管這是西域于闐國的“侯”,她纔不管到時漢使班超回來如果不認帳該怎麼收場,那是他班超自己的事兒。
士卒們滿營歡喜,國王廣德和王妃、大臣們都深受感染。校閱最後,國相私來比宣佈,晚上全軍大宴,由王宮樂伎演宮廷歌舞,犒勞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