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吟整個人軟下來的同時一直緊握在掌心的簪子也隨即掉落在地,周遭的一切仿若放慢了數倍不止,她看到南宮瑾凝着冷意的眼緩緩合上,她聽到簪子落地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所有的人都朝他們涌來,或憤怒,或焦躁,或擔憂,或緊張,混亂之中花吟只覺胸口被誰狠狠踹了一腳,在她尚未察覺到疼痛之時已然滾出一丈遠,直到撞上船側板。與此同時,有人疾步奔向她,又有人捱了打,但混亂只持續了一會。
南宮瑾被衆人小心翼翼的擡進了船屋,無影半跪在她身側,一隻手扶住她,問,“花大夫,你沒事吧?”
花吟只覺得嘴角有些癢,擡手擦了擦,原是出血了,她竟不覺得疼。
有人站在不遠處朝他們用金話吼,“你還和她廢什麼話!讓她快交出解藥!否則將她扔下江餵魚!”
無影也吼了回去,“你算個什麼東西!這裡何時輪得到你說話了!”
那人一臉不忿,沒回嘴卻也沒走。
無影轉而看向花吟又改用周語說道:“他們都沒見過你,是主子養在別處的兵,得罪之處,花大夫請見諒。”
她怎麼會計較?她又有什麼資格計較?
花吟緩緩起身,察覺身上沒有哪塊骨頭被踢壞,不覺鬆了一口氣。
無影又急道:“若是花大夫身子無妨,可否將主子的毒給解了?”
“我沒有解藥。”
“什麼!”無影的臉色一瞬間變的難看異常。
南宮的人本就三三倆倆的站在甲板之上,只是被無蹤攔住不讓靠近,有些能簡單的聽懂周語,更多的是聽不懂,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察言觀色。
無影瞬間變化的臉色無疑是在向他們傳遞一個極不好的信息。這些人旋即躁動起來,個個目露兇光,凶神惡煞一般。
花吟回望那些人,那些人眼中如淬了毒汁一般,若不是有人攔着,她恐怕此刻就被這些人生吞活剝了。她心知自己沒說清楚,他們是誤會了,但心裡還是止不住的發涼。她在他們面前不過是雞蛋碰石頭,若不是仗着南宮瑾對自己還有幾分情誼,她居然作死的妄圖與他鬥,可笑,可笑,可笑之至啊!
“他不過是中了迷藥,睡一覺就沒事了,烏丸猛亦是如此。”花吟有氣無力的說,隨即乾咳了幾聲,扯着胸口隱隱作痛。
無影面色稍緩,又用金話翻譯了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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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發生的突變很快由信使傳遞了出去,大雨傾盆而下之時,只見一艘巨大的艦船乘風破浪急駛而來。
倆船靠攏,陷入深度睡眠中的南宮瑾便被衆人擡了上去,花吟亦隨衆人在推推搡搡中被送到了艦船之上,因爲有無影無蹤護着,有些人雖然護主心切,心懷怨恨,倒也不敢真的對她如何。
人來人往,風急雨驟,花吟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是王泰鴻。花吟來不及駐足與他說一句話,就被無影無蹤拉走了。
如今南宮瑾昏睡着,底下人的情緒都很不穩定,無影無蹤生怕有哪個糊塗鬼又犯渾,只得先將花吟帶走藏好,待主子清醒了再做打算。
花吟被帶到了一個小房間,渾身上下溼了個透心涼,她趴在窗戶上朝外張望,天與水連成一片,漆黑暗沉辨不清南北,巨浪在江面翻滾,怒吼着仿若要吞噬一切。花吟鬼使神差的開了窗,原本粘溼在身上的衣袍也被狂風鼓起,“轟”的一聲一道驚雷在天際間炸裂開來,仿若神魔降世,她傾身看去,任風雨打在臉上,有種莫名的快意。她忽然開始懷念起做鬼的那段歲月,嗖忽間遊離天地間,無愛亦無恨,無畏亦無懼……
花吟正沉寂在自己的思緒中,豈料腰間一緊,待她回神,已然被人甩在了地上。
她疼的“噝”了一聲,看向來人,無影背對着窗戶,一臉的驚怒。
王泰鴻則靠在門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花大夫,你尋死之前好歹替我兄弟二人想想,你要死了,我們也活不成。”無影后怕道。
“我沒有……”
無影回身關了窗,氣的不行,他一隻手的臂彎裡還夾着一套乾淨的衣裳,此刻也忘了給她,只乾站着與她大眼瞪小眼。
這時王泰鴻輕笑了下,衝無影說:“無影,你先出去,讓我和夫人聊聊。”
花吟聽到“夫人”這一稱呼,面上閃過一絲古怪,卻也沒吱聲,自行站了起來。
無影朝王泰鴻一拱手,衣裳掉落在地,他撿起,放在牀頭,說:“這裡沒有女子的衣服,您先湊合着。”言畢,退了出去。
王泰鴻仍舊站在門口,說:“請夫人先換了衣裳,王某就候在門口。”
花吟點頭,過了好一會,房門被重新拉開,花吟站在門邊,也沒瞧外頭的人,說:“先生請進。”
王泰鴻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花吟隨意擱在架子上的紅嫁衣,轉而對無影說:“你在外頭守着,別讓人進來打擾我們。”說完,擡步走了進去,繼而回身插了門栓,花吟疑惑的看了眼,又收回目光,只見王泰鴻又不緊不慢的開了窗,探頭看了看,有些害怕的抱緊了臂彎,後退兩步,說:“夫人好膽魄,王某自愧不如啊。”
花吟不知他有何用意,悶悶的說:“我沒想尋死。”
王泰鴻反問,“夫人爲何不尋死?”
花吟一愣,驚疑不定的看向他。
他笑的溫吞,捋了捋衣袖說:“王某覺得,夫人該尋死。”
花吟神情一凜,冷聲道:“你什麼意思?”
王泰鴻也不繞彎子,直言道:“王某想輔佐的是一統天下的曠世君王,本來你若是安安分分的做殿下的女人,這也沒什麼不好,但是你現在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若是你就此罷手,王某也不會爲難,若是殿下對你沒有用情至深,你也無足爲懼,但是不巧,這倆樣你都占上了,那麼你便不能留。”
他臉色陰沉,朝她步步緊逼,花吟連連後退,心中涌滿恐懼,“你想殺我?你就不怕南宮瑾醒了後,會殺了你?”
“若是他爲了一個女人就要殺死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那這個女人更該殺了!帝王之心該當堅如磐石,宏圖大業面前,一切都當捨棄!”
花吟雖然絕望過,憤怒過,也傷心過,但是從未想過就這般輕易的結束自己的生命,即便要死,她也不能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死了,死也要死得其所,而不是因爲這個可笑的理由。
王泰鴻是瘋了吧?他居然會認爲她能左右南宮瑾,影響他的宏圖大業,若是她真有這能耐,她又何需日夜懸心,恨不得拽着南宮瑾一同去死。
“本來我還在想如何儘快離開這裡,但看到先生這樣,我是說什麼都不能離開了,若是大哥身邊都是你這樣的人,我又豈能放心離開!”
王泰鴻無奈嘆息,“若是你的這份執着僅僅是一個女人維護一個男人的心思那該多好……”說話間,王泰鴻眼見着花吟不着痕跡的移向了門口,在她即將打開門栓之際,他猛然飛撲上去,一把將她按在門上,發出“哐當”一聲異響。
花吟“嗚嗚”叫了幾聲,奈何嘴被他堵的嚴實,出聲不得。
她不知道無影是否也和王泰鴻串通一氣,但是她卻又不得不承認,如今能救她的只有南宮瑾。
或許是因爲第一次殺人,王泰鴻的手止不住的發抖,他明明再堅持一會,就能叫花吟氣絕而亡,卻在最後軟了心腸,花吟趁他猶豫的當口,一腳踹在他身下,許是之前被踢過有防備,王泰鴻避開了,但也叫花吟跑了。
花吟慌不擇路,氣喘吁吁,大聲道:“王泰鴻!我真是錯看你了!原來你竟是這種背信棄義的小人,你罔顧道義,叛國賣主,你不得好死!什麼宏圖霸業,一統天下,不過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男人爭權奪利的藉口!天下就因爲有了你們這些人才不太平,你又怎好意思說要給天下百姓一個長治久安……”
她喊的大聲,少不得驚到了外頭守着門的無影,無影拍着門高聲詢問,“花大夫,王先生,出了什麼事!”
王泰鴻聞言,着急忙慌上前,直接將她按在了窗口,他制住她,迫的她半個身子幾乎都彎向了外面。
花吟突然就明白過來了,殺她只是王泰鴻一個人的意思,無影是不知道的,無影可以救她!
念及此,花吟想保命的心情戰勝了一切,她幾乎是用盡全力,奮力一腳,這次避無可避,踹到了王泰鴻的襠部。
王泰鴻痛的面容扭曲,放開她。
也因爲這慣性,花吟身子朝後一仰,恰一個大浪打來,船身猛的一個晃盪,花吟整個人就被甩了出去。
王泰鴻此刻反沒多想,第一反應就是救她,卻也只握住了她的腳。
浩瀚的江水,磅礴大雨,她輕如羽毛般的隨風飄蕩。
王泰鴻大聲嘶喊,“我這就拉你上來。”此刻他想救她的心是真心實意的,亦如他方纔想殺她的心。人,就是這般的矛盾,不到最後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自己意想不到的事。
無影也與此同時撞開門衝了進來。
王泰鴻本就只握住了花吟的腳尖,在他意欲拽她上去的瞬間,她的腳從鞋子裡脫落,王泰鴻只覺得心頭一沉,眼睜睜的看着她跌入漆黑的江面,幾乎連撲通一聲都沒有,旋即就被黑暗吞沒了。
無影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大驚失色,蹬了窗就要下去救人,王泰鴻卻自他身後拉住他。
無影回頭。
王泰鴻驚魂未定,一臉的木然,“救不回來了,你跳下去只不過多一個人送死而已。”
“那總不能這樣……”
“她死了,或許對殿下來說是好事。”
無影怔了怔,停住了往下跳的動作。
王泰鴻隨即放開他,說:“她和我們不是一類人,雖然她對殿下也是真心實意的好,但她畢竟是周人,而且還是大周的公主!她這次可以爲了放走鳳君默給殿下下迷藥,下次可能就會因爲殿下要吞併周國,對殿下痛下殺心。你比我更清楚,殿下待她的心意,若是她對殿下起了殺心,那真是防不勝防。”
“不會的……”無影嘴上這般說,但語氣已然暴露了他的遲疑。
“你如何保證?你是她嗎?你怎麼知道她心裡怎麼想?殿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情難自禁無法決斷的時候,唯當這時,咱們這些做臣子做奴才的就該替他決斷,忍一時之痛,永除後患纔是大丈夫所爲。”
無影被說動了,雖然心裡對花吟充滿了愧疚,但仍舊不得不考慮如何善後,他說:“若是主子醒來,定然是要追究的,我死了沒關係,只是我兄弟……”
“無妨……”王泰鴻指了指花吟換下的紅嫁衣,說:“你換上這件衣裳,我會給你製造機會讓你伺機逃走。待會我會叫你兄弟過來,你將這個撒在他臉上,不要叫他看清你的臉,殿下若是醒來,只會道那女人狡詐逃脫,連他自己都中了迷藥,更不會怪你兄弟了。而你只管在外頭多待些時日,待殿下淡忘了此事,氣消了,你大可回來,推說一直在外頭追蹤,奈何遍尋不着,只得回來覆命。一個女人若是死了,或許會叫男人惦記一輩子,但是在害了他之後又逃了,絕對會叫他恨一輩子。王某覺得,一個死了的人,未免生者傷心,即便在她身上抹了兩筆黑,也是迫於無奈。”王泰鴻說着話就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放到了無影手裡。
而這個粉包顯然就是花吟的,後來被南宮拿去,這之後又被兵士撿去,當做什麼重要東西呈給了王泰鴻。
他隨行的船上帶了精通醫術的大夫,那大夫一聞便知何物。待王泰鴻問清了來龍去脈,當下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此時也別無他法,無影攥緊了拳頭,咬了咬牙,只得答應,他抱拳道:“無影就依了先生所言,只是我這一走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兄弟就仰仗先生照顧了。”
“這個,你放心。”
無影再無多話,當着王泰鴻的面換了衣裳,好在那紅嫁衣寬鬆飄逸,無影本就長的精瘦,練的又是輕功,穿了花吟的嫁衣倒合身的很。
他又拆了頭髮,胡亂打散,遮住了臉。
這之後一切都按照王泰鴻說的那般,逃脫計劃佈置的天衣無縫,直到整艘船有一半的人都中了迷藥,意識不清,剩下的人不明情況,驚慌失措之中只顧得上去救自己的同伴,待回神要去捉他之時,只看到一抹紅色的身影乘着小船在驚濤駭浪中越行越遠。
王泰鴻沒看那抹紅影,而是目光深沉的看向深不可測的江底,心道:“唉……花大夫,我對不起你,若是有陰曹地府,待他日天下一統之後,你儘可來向王某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