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珍妮特已經死了。”西格爾看着牀上珍妮特的屍體，對自己說道。
他檢查了好幾遍，沒有從妻子身上發現任何傷口，連根針刺大小的洞都沒有。而且也沒有中毒或疾病的影響，她就像安眠的人一樣平靜安詳，只不過怎麼也醒不過來。
西格爾有一個理論，或者說是他心中最大的期盼：轉生術儀式完成了，珍妮特在那一個瞬間離開了原本的身體，重新塑造血脈。所以她的身體的確死了，但她應該還在某地，以某種外形活着。
最大的證據便是珍妮特目前屍……身體的狀態：她依舊是人類的模樣，並沒有變回魔裔。若是一般的死亡，所有的變形效果都會解除，她就不該是這種樣子了。
不過他也知道，珍妮特仍舊活着的希望非常渺茫。轉生儀式的現場正在進行殺戮，就連半精靈法師伊迪斯都猝不及防，只能狼狽逃回。珍妮特若是在那種情況下轉生，能夠倖免嗎？
黑衣人、突然出現、蛇形匕首、刺破魔法護盾的能力和聖力效果，西格爾牢牢記住這些特徵。他一動不動的坐在牀邊，守着珍妮特，強壓着內心的怒火。
房間裡其他東西都遭了殃，周圍的魔法能量因爲他的心緒而變得紊亂，在牆壁、傢俱和各種飾品上肆虐。銅鏡子、銀盤子全都在高溫下熔化，紅酒則在玻璃瓶子中凍結，閃電在屋頂上跳來跳去，燒出一條條黑色的印記，好在並沒有引起火災。
因爲魔法能量的劇烈波動，空氣中不斷出現幻象，甚至在有些地方召喚出了微小的元素生物。它們的生命非常短暫脆弱，通常蹦跳幾下後便會消散。不斷有低沉的爆炸聲從房間內傳出來，和雷雨的聲音混在一起。秘爾城所有人都戰戰兢兢，遠遠避開領主的房間。
只有瑪娜敢敲響房間的大門。
西格爾用力一攥拳頭，房間裡的元素都乖乖安靜下來。房門已經被酸液燒燬，被瑪娜輕輕一碰便從門框上掉下來。
“部隊正在集結當中，所有的騎士都已經開始動員。”瑪娜全身都溼透了，盔甲上滴着水，在地上淌成一灘。她擦一把臉，但撫不平緊皺的眉頭：“按照您的命令，整個海姆領一共可以集合三千的士兵，再加上一千五百左右的後勤人員。不過這樣一來，領地裡所有的男子基本上都在軍隊中了……”
“精靈有什麼動靜？”西格爾用沙啞的嗓音問道。
“已經派出斥候，但還沒有回來，所以情報還是之前那個：精靈並沒有任何行動。”
瑪娜看到西格爾雙眼中佈滿血絲，嘴脣乾裂，皮膚也失去光澤。他在說話的時候，仍舊抓住珍妮特的手。即便那隻小手已經變得冰冷，但對於領主大人好像仍有巨大的吸引力。
她既想感動地哭，也懷有嫉妒的恨，還帶着氣憤的惱。記得白天的時候西格爾剛剛說過，暫時不能與精靈發生野外決戰，現在卻下達了全體動員的命令。怒而用兵是非常危險的徵兆，戰士之神在這種情況下很難降下福祉。
她正要開口勸說，卻看到西格爾站了起來，那雙在戰場上施展過無數咒語的手顫抖的厲害，連續幾次冒出閃光，沒能完成一個咒語。
西格爾猛地抓起剛在坐在身下的木凳，狠狠地在地上摔成碎片。他用力拍拍雙手，然後拍拍自己的臉，重新念起了咒語。
一道藍灰色的光芒籠罩在珍妮特身上，慢慢滲了進去。西格爾像是再次被抽走了力氣，肩膀晃了晃，腳下都有些踉蹌。
瑪娜看不懂咒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剛纔西格爾施展的是遺體防腐術，只能作用在屍體上。世界上有些法術——例如囚魂、吸靈、星界投影等——可以暫時抽走人的靈魂，而讓身體進入假死的狀態，不過這樣的身體不能被遺體防腐咒語影響。現在看來，除非珍妮特能夠成功轉生，否則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我們的目標是精靈森林，也就是說要打穿圍攻樞紐堡的精靈，然後繼續北上。”西格爾說：“四千五百人，這個數量足夠了。”
珍妮特咬了咬嘴脣，然後勸說道：“領主大人，你不能出兵。這次遠征會毀了海姆領，毀了這一切。”
西格爾冷冰冰的說道：“我能帶你們斜穿城牆山脈，去黑血城堡和獸人大戰一場，也就能帶你們到精靈森林。攔在我們面前的精靈軍隊也不過四千的數目。”
“這不是個數字的問題！”瑪娜突然說道：“把所有士兵都帶走，秘爾城怎麼辦？誰來防禦精靈的進攻？當精靈佔領了這裡，還會有誰能夠跟着你戰鬥？”
西格爾攤開左手，一個赤紅的光球從掌心蹦出來。光球彷彿有生命一樣，隨着心跳的節奏不斷脈動。瑪娜不懂魔法，但只是看上去，就感到那個光球非常危險。
“當我讓大軍前進的時候，不會有人後退的，誰也不會興起這個想法。”西格爾甩甩手，將諾克斯共同會的魔法消解掉。控制情緒影響行爲有多種用途，在強大的咒語作用下，最普通的人類都可以像狂戰士一樣強力。諾克斯的研究有多種方向，之前西格爾不想用，但不代表他不會這些手段。
“用魔法的力量讓軍隊前進？”瑪娜脫口而出：“就爲了珍妮特，你連道德、榮譽都不要了？”
西格爾再也忍耐不住。“我是你的領主！”他一邊說着，一邊用手臂頂住瑪娜的脖子，狠狠地將她往牆上撞去。黑色火焰凝結的匕首指着她的眼睛，額前淡金色的髮梢滋滋作響，發出了焦糊的味道。
“我的要求從來就不多，只想好好學習魔法，在有能力的時候幫助別人，在有空閒的時候去探險、看看世界的奧秘。一次又一次，我怎麼也無法實現這些願望！”西格爾喘着粗氣，憤怒地說道：“危險加在我身上也就算了，只當是命運對我的考驗，可爲什麼要找珍妮特？爲什麼？她無辜捲入陰謀，被逼到只有用死亡才能逃脫詛咒，可就連這機會都不給她？精靈、黑衣殺手，精靈、黑衣殺手，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瑪娜喉嚨被死死頂住，根本不能呼吸，可她並沒有反抗和掙扎，只是留下淚水。一滴淚水滴到黑炎匕首上，瞬間變成蒸汽。
西格爾稍微鬆了鬆手，瑪娜終於可以說話。“命運對她不公平，難道對其他人就公平嗎？對那些在外面集結的士兵就公平嗎？對我就……”她閉上眼睛，頭向後靠在牆壁上，對西格爾說道：“如果你不想刺死我，就先把那個魔法用在我身上。至少我再也不用惦記身後，只會知道前進。”
“你不懂魔法。”西格爾喘着粗氣說道。
“我不需要懂魔法！”瑪娜說道，“看看你自己吧，西格爾，我不需要懂魔法。”
西格爾鬆開了手，火焰匕首也消失。他對瑪娜說道：“按照我的命令，集結部隊！”
他執拗地推開女騎士，回到珍妮特身邊。她還是安安靜靜的躺在牀上，什麼都沒有說。也許她不會再說任何東西，也許……
看看你自己吧，西格爾腦海中響起了瑪娜剛剛說的話。原本臥室是有鏡子的，不過他現在只能找到一團熔化的銀塊，就像成堆的蠟油一樣。他拿起銀塊，唸誦起修復術的咒語，重新將它變得平整，然後從中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披散的頭髮，赤紅的眼睛，蒼白而乾枯的嘴脣，扭曲的面孔。他想嘲笑自己，卻發現自己的笑容詭異而危險，到處散發着瘋狂的神采。
就像瑪卡布噠那個瘋狂的侏儒法師一樣。
大雨滂沱，雷聲轟轟，但仍舊可以聽到從城堡的窗戶外傳來的軍隊集合聲。軍需官正在向排隊的士兵們發下武器盔甲，大家在提燈的照明下努力穿戴整齊。許多人還不知道爲什麼在這個黑色的雨夜集結，也不知道要向哪去。不過他們信任自己的領主，相信他能夠一直帶來勝利。
西格爾對着鏡子流下一滴眼淚，然後將自己轉變成骷髏的狀態。在亡靈的視野中，躺在牀上的珍妮特呈現出灰黑色，並不是屬於活物的那種亮白的狀態。這是個無情而殘酷的事實，明明白白擺在西格爾面前。可即便是摒棄了情感波動，用最理智的狀態思考，西格爾也堅持認爲珍妮特還活着。
但他總算能夠平抑衝動，好好想一想。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雨勢漸漸停歇，天色也開始轉亮。士兵們全副武裝，根據瑪娜代領主的指示躲在有房頂保護的地方，一邊烤乾身體，一邊等候命令。新鮮出爐的麪包總也不夠分的，但好在還有其他糧食。廚房緊急準備了大鍋的薯根湯，每人分得一大勺，既能墊墊肚子，也不會影響之後行軍的狀態。
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騎士們已經基本知道了珍妮特的事情。畢竟傳送過來之後，伊迪斯和珍妮特出現在庭院正中，有許多士兵都看到了那一幕。領主夫人在秘爾城的時間要比西格爾這個正牌領主多得多，她既能以貴族的氣質接待騎士們，也能平易近人地關心普通居民，一直深受愛戴。騎士們猜測這次集結就是爲了給領主夫人報仇，自然鬥志昂揚。
瑪娜雖然知道一切，但她擦乾了眼淚，回到庭院之後什麼都沒說，依舊有條不紊地組織一切。所有人之中，只有費扎克看出了端倪，但獨眼老人也只能長嘆一聲，讓僕人把他擡到城堡庭院的大門旁邊，也就是西格爾下來會經過的地方。他睡衣外面披着毯子，抱着柺杖，坐在木凳子上。老人揮揮手，讓所有僕人都滾遠些，有些話他只能單獨給西格爾說。
若西格爾從容地走下樓梯，那麼他等在這裡還可以勸上兩句。若他直接從窗口傳送到軍隊面前，則誰也攔不住他。費扎克不看好這樣孤注一擲的軍事行動，不禁爲海姆領的前途擔憂。他深知陷在痛苦、憤怒和仇恨之中的人是怎樣的狀態，心中希望西格爾至少能夠找回一絲理智，否則他的勸說不會有任何用處。
他看着樓梯，祈禱那裡會出現西格爾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