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大盟、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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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狂風怒號,大雪飛揚,而屋內卻是爐火紅亮,溫酒輕響,羊羹飄香,氣氛融融。當真是裡外兩個世界。
屋裡共有九人:張放、陳湯、曹雄、林天賜,還有幾個溫酒執壺的侍從。
曹雄與林天賜雖來自彈丸小國,但人家身份在那擺着,也能上得了檯面。而似鄧展、陶晟之流,雖然未必把曹、林二人放在眼裡,但這會卻只能在外堂烤火站崗。
諸人天南海北,談論各自見聞,不時有人發出會意笑聲,直到堂外傳來一陣厚重的腳步聲。
陳湯披着一件羊裘厚襖,因熱氣蒸得鼻頭髮紅,眼帶薰意,端杯指着門口道:“這般虎步熊形,必是君況無疑……來來來,遲到罰三杯。”
門前人影一閃,進來一人,果然是甘延壽。這位西域都護正解開大麾,甩給扈從,大步上前坐下,接過侍從呈上的酒爵,仰脖一飲而盡。不待陳湯催罰,便呼:“再來。”
諸人都停下手裡杯碗,望向甘延壽,俱感受到這位都護的憤懣。
陳湯微訝:“君況不是送焉耆使者返都麼?怎麼,區區使者還敢對都護不敬?”
甘延壽只搖頭,連飲數杯後,方纔吐出一口酒氣:“不是焉耆使者對我不敬,是郅支那個混賬對大漢不敬!”
諸人面面相覷,怎麼扯到北匈奴去了?
這時扈從隊率忍不住道:“稟報副校尉、張公子及二位貴人,是焉耆人又跑來控訴了……”
原來焉耆人自從上回被折了威風,焉耆王回都之後,頭痛夜夢了幾天,趕緊找來巫師。巫師占卜後告訴焉耆王,他是衝撞了厲魂,要去祖廟供祀化解。於是焉耆王遵照行事,果然幾天之後,情況好轉(其實是靈魂穿刺的輕度後遺症消除)。
焉耆王欣喜之餘,也對那個神秘莫測的富平侯世子有點怕怕起來——胡人就是這樣。你明刀明槍,他敢伸脖子讓你砍;但你若玩鬼神莫測之術,他們就給跪了。
於是焉耆王派出國中第二號人物輔國侯爲使者,既是向都護府表達誠意,同時也是向張放釋放善意——便如此刻張放身上穿的白貂裘,頭上戴着貂尾帽,足下豹皮履,還有滿兜的美玉,便是焉耆王的“意思”。
都護府自然大加歡迎,甘延壽甚至還冒雪親自送使者出轅門二里之外,給足了對方面子。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又來了第二撥使者……
焉耆國出了樁不大不小的事,國王急召輔國侯返都商議。這本屬尋常,可壞就壞在,使者不知是奉命,還是着急,竟當着西域都護的面,把這事說出來了。
焉耆國與某胡商預訂的今歲最大、重要的一批商貨,在伊利河谷,距烏孫赤谷城二百餘里某處,被郅支匈奴與康居人劫走了。胡商血本無歸,命都丟了半條,焉耆國事先預付了部分訂金,損失也不小。不過損失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東西沒了,直接影響王室對臣民的信譽,還被打了臉……
“被摑臉的是我們啊。”甘延壽重重將陶碗頓在案几上,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在一旁聽着,感覺就象有人這樣……”
屋裡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若早個十天半月,張放不一定知道爲什麼焉耆國商旅被劫,甘延壽會說象是他被打臉。而經過這段時間與都護府上下頻繁接觸,他了解到了許多以前從不細思的東西,比如——西域都護。
什麼叫西域都護?“並護車師以西北道,因總領南北兩道諸國,故號都護”。焉耆就是車師西南城廓諸國之一,是大漢的屬國。都護“護”的就是屬國的民政安全,屬國商使被劫,你說是不是打了都護的臉?
再來說職責,西域都護的職責,是很明確的,爲“統領大宛及其以東城郭諸國兼督察烏孫、康居諸國,頒行朝廷號令;諸國有亂,當發兵征討”。現在康居與北匈奴勾結,劫掠商道……你都護的職責哪去了?焉耆人簡直就差指着鼻子說這樣的話了。
如此之辱,甘延壽能忍到現在,張放都得佩服,換成是他……恐怕也只能忍。
或許是酒意上頭,或許是有感而發,陳湯擊案斷喝:“八載了,整整八載!此辱何時能消?!”
在場諸人,俱爲漢人,便是曹雄與林天賜,血管裡流淌的,也是炎黃血脈居多,一直視漢爲母國。對陳湯之憤,亦感同身受,一時氣氛壓仰。
“這郅支是怎麼回事?煩請甘君、陳君細加分說。”張放先前曾聽林天賜大致說過事件原由,不過林天賜也是道聽途說,語焉不詳,而甘延壽與陳湯就不一樣了。甘延壽一直在朝爲官,而八年前,正好又是陳湯出獄重新入朝爲郎官的時間,這二人算得上是事件目擊者,最有發言權。
甘延壽口才不如陳湯,加之心氣難平,便由陳湯爲張放詳加解說。
初元四年(前45年),北匈奴郅支單于上書漢朝天子,請求將其子駒於利遣送回匈奴。當然,郅支不是無緣無故提出這樣要求的,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年老體衰,恐怕不久於人世,希望長子而回來做好繼位準備。
早前張放聽林天賜說得不清不楚,一直百思不解,漢朝爲何會歸還匈奴質子,現在總算明白了。這樣的理由,確實沒法拒絕。
於是便以衛司馬谷吉爲正使,送還匈奴質子。不過,人可以送,但怎麼送就有講究。當年朝廷中不少大臣都認爲郅支離漢地太遠,不能有所約束,怕對漢朝使者不利,因此要求谷吉把駒於利受送至塞下即可。
漢元帝也吃不準,分別徵詢朝中大臣及谷吉本人的意見。
御史大夫貢禹等人認爲郅支單于所在絕遠,又歸化之心未彰,建議朝廷使者送郅支王子到邊塞就可以。而曾經力斬莎車王,揚威異域的右將軍馮奉世則認爲出使無妨。
谷吉亦上書:“中國與夷狄有羈縻不絕之義,今既養全其子十年,德澤甚厚,空絕而不送,近從塞還,示棄捐不畜,使無鄉從之心,棄前恩,立後怨,不便。議者見前江乃始無應敵之數,知勇俱困,以致恥辱,即豫爲臣憂。臣幸得建強漢之節,承明聖之詔,宣諭厚恩,不宜敢桀。若懷禽獸,加無道於臣,則單于長嬰大罪,必遁逃遠舍,不敢近邊。沒一使以安百姓,國之計,臣之願也。願送至庭。”
谷吉有自己的想法,他認爲南匈奴已歸附,就剩一個北匈奴。若能讓北匈奴也歸附了,則大漢百年之患將徹底終結,此誠不世之功也,而送還駒於利受正是一個絕好的契機。而且此次自己是代表大漢送還其子,這是天大的恩惠,郅支感激還來不及,如何會加害?更何況匈奴向來有不殺漢使的傳統。漢匈爭戰百年,其間互遣使者無數,羈押有之,驅逐有之,留用有之,唯獨未有刑殺。
在谷吉的堅持下,終於獲准出使堅昆。但谷吉錯了,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一個何等殘忍之人——這是一個可以把自己妻子的腦袋割下,扔進都賴水而不眨眼的豺狼。
當谷吉不辭萬里,歷經風霜雨雪來到堅昆單于庭,等待他的,不是感激的美酒,而是冰冷的刀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