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已經亮了底,墨秦也終於明白其來意,儘管他還沒能完全信任眼前這個年輕權貴,但正如對方所言,王氏崛起勢不可遏,朝堂諸公半爲其用,他的奏疏遞上去,能不能聽個響,半點把握都沒有。既然如此,何不賭一把,信對方一回。如果自己看錯了,頂多就是擼官罷了,區區二百石官,丟了又有何可惜?
墨秦反覆權衡之後,拍拍手,喚來僕從:“把我放在騾背上左邊的大袋裡,中間一格的簡牘取來。”
這時張放笑望墨秦:“如今子期還不願開誠佈公談談賑災事宜麼?”
聽到張放直接稱字而不以官職稱之,墨秦心頭一暖,深吸口氣,道:“君侯想必已派人到粥棚看過,貴屬或會稟報‘粥可立箸’,但君侯若早來幾日,遣人觀之,必可見‘粥清可見底’之景象。”
張放不動聲色,發出一連串提問:“緣何如此?有人中飽私囊?是誰?有多少官吏捲入其中,你手裡可有證據?”
墨秦只反問一句:“若下官手裡有君侯想要的所有答案,君侯當如何?”
張放想了想,道:“我不妨透露一點消息給你——蒙陛下聖恩,增賜我食邑千戶,而這千戶人口,就從河東流民中來。你說我會如何?”
墨秦一直繃的臉終於綻開笑意:“原來如此,墨秦知道該如何做了。”
門外傳來僕人聲音:“主人,簡牘取來了。”
一個時辰之後,張放在前,墨秦在後,走出農舍,看看日頭,已過午後。
張放讓扈從們取來食物,用荷葉包好,在農舍門前的大樹下一一盛放,請鄉老附近及鄉民前來就食。一時間好不熱鬧。
身處其中的墨秦,看着與鄉民談笑風生、絲毫沒有半分貴公子做派的張放,幾疑眼前之人不是長安來的權貴,而是寒門秀士。
一直到末時初,風塵樸樸的彪解與渠良出現,歡快的氣氛才告一段落。
二人神情都不太好看,渠良剛從車上下來,一拐一拐走近,張口欲言,張放豎掌止住。然後向諸鄉民拱手致意,方纔移步到車旁,目光一掃,道:“公孫覆沒帶他的賁士來,出什麼事?”
渠良低聲道:“是那個苟參,他說接到皇太后懿旨,要調回賁士。改由河東郡兵扈衛公子。”
居然有這樣的事?張放皺眉,皇太后怎麼管起這檔事來了?旨從中出,越過大司馬府,這不合規矩啊。這事怎麼想都有點不對勁。
張放當機立斷:“走,馬上返回蒲反!”
張放告別殷切的鄉民,登上軒車。這回隨行人員還多了墨秦與他的一個僕人及三個小吏。
……
首陽山西北側有石門,因兩座石巖東西對峙,間開一線,形似石門而得名。在後世,“石門夜月”爲當地一景。其後有長十五里的天井峽谷,這裡陡峭的山崖相地挺立,四山合圍,藍天變成一條細線,人如處在井底,其地勢恰似一大鋸解開的板縫,故此當地俗稱解板溝。
張放來時,對這險峻的地勢就有大開眼界之感,還特意放慢騎速,好生流覽一番。不過在回去時,再無如此閒情雅緻,輕車飛騎,快速通過。這可苦了跟在後面的的僕人與小吏,他們哪有馬騎,只能騎着騾子,撒開蹄子,拚命在後面攆……
就在馳行至十里處一個小轉彎時,當先開路的初六、羽希猛然勒馬。
希聿聿,兩馬人立而起。緊隨其後的渠良也緊急勒繮,一行人馬頓時紛紛挽繮按轡,峽谷裡一片馬嘶之聲。
張放掀開車簾,探出身子,正見初六飛馳而至,神情驚怒:“稟主人,前方有人推倒大樹,攔住路口……”
話音未落,後面驀然傳來一陣轟然大響,迴音在山谷裡嗡嗡迴盪。
“不好!公子,後路也被人用大樹截斷了!”
“君侯,我的僕從與三個小吏被截斷在後面了!”
“公子,有人暗算我們。”
張放豁啦撒開外衣,露出勁裝,一腳踩着車轅,豎掌示意衆人噤聲,同時遊目四顧。
張放的鎮定,感染了衆人——其實主要是墨秦、劉楓與羽希,他們大概是第一次碰到這種險情。而張放與他的一衆老扈從,可都是經歷了東庚烽燧的生死血戰,更親身參與了一場滅國大戰,這心理素質,那是槓槓的,等同於沙場老兵,處變而不驚。
天僅一線,空山寂寂,陡崖如傾,時見鳥飛。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馬嘶噴鼻刨蹄之聲,山谷裡一片死寂,那沉悶的氣氛,壓得人有點喘不過氣來。
擋路的大樹粗如合抱,足足有十幾棵之多,橫七豎八,互相交疊,足有一人多高。騎馬是過不去的,攀爬還可以。
爬樹高手青琰翻身下馬,一步一趨,緩緩向樹障走去,衆人的眼睛都在追隨着她。
當青琰接近樹障,慢慢伸出一隻手,剛剛搭上一根斜生的樹枝時——啊啊啊!一連串的慘叫傳來,令人悚然而驚。
青琰悚然收手,墨秦駭然驚呼。
“是我的僕人與寺衙小吏……”
衆人一齊回首,正見幾顆石頭大小的東西,呼呼呼飛過樹障,砰砰砰砰!摔落在輕車前。
劉楓、羽希發出一聲驚呼。墨秦一見,悲憤交加,渾身因憤怒而顫抖:“混蛋!兇手!”
是四顆人頭,至於是誰的……不問可知。
斷路、殺人、梟首,鮮血淋漓……威脅恐嚇之意昭然若揭,換成是京城諸少中的任何一人,怕是早崩潰了。只可惜,對方找錯了人,這一招,對張放及他的扈從沒用。
在墨秦悲憤、劉、羽二少年失色,就連青琰、初六也避開這幾個血淋淋人頭時,張放與彪解卻不約而同上前查看起首級來。這兩人一個前世是醫生,見慣這種場面;另一個是劍客,殺人如殺雞,也是不懼。
很快,兩人都得出一致結論:“斷口平滑,切割利索,出手之人是老手。”
青琰突然驚叫:“又來了!”
張放、彪解急擡頭——映入眼簾的卻不再是人頭,而是一件黑乎乎的東西。
啪!東西落地,竟是一塊綁着石塊的樹皮。
這是什麼東東?
劉楓上前拆開一看:“樹皮上有字。”邊看邊念道,“我等是中條山義民,替天行道,只劫財,不害命。爾等聽真,要錢不要命,要命不要錢,請貴人自選。”
中條山……盜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