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
顧放提筆在連縱讓張浦送來的明黃色錦緞上寫下了這個他和連縱心照不宣定下來的年號。
收起筆來,顧放負手站立,對張浦冷淡地說道:“年號既已定下,就請陛下日後勵精圖治,勤於政務。”
這些話還是開元帝教給顧放的,說是這麼說可以顯示出國師的威嚴,也是做樣子給外面的人看的。
“是。”張浦當然知道其中的奧妙,所以他也特地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完全都看不出這是一個深受皇帝信任的內務大總管。
張浦高高地舉着錦緞,一點點地倒退着退出國師塔。跟在他身後的是原本列隊站在國師塔中的那些用來彰顯威嚴的侍衛們。
國師塔的大門被他們從外面闔上,獨留顧放一人形單影隻地站立在空曠的大堂之中。
顧放環顧一圈重新變回空曠的大堂,心裡竟然生出一絲孤寂感。他捏緊拳頭,利用疼痛讓自己從虛無縹緲的傷感之中脫離出來。然後,他頭也不回地,挺直着腰板走上了國師塔。
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他就一定不會後悔。
“好小子,才練了幾天的字就可以寫得這麼好了。”三層的書房裡,開元帝指着桌上的字帖滿臉喜色地對着顧放稱讚。在他的身旁,晉王和燕王也紛紛對着顧放豎起了大拇指。
“是師父教得好。”顧放嘴角略微上揚着走近他們,心想自己在這偌大的國師塔之中,也不是沒有陪伴。
讓顧放練習寫字這件事是開元帝提出來的。這也是爲了彌補顧放寫字是沒有風骨的不足。
在連續練習了好幾日之後,顧放寫的“元策”二字終於有了一個合格的國師應該有的風骨。
不過僅僅是這樣是不能讓顧放和開元帝滿意的。所以儘管顧放不用在人前寫字,他還是把練字堅持了下來。
“修身養性是一方面,練字還可以鍛鍊你的意志。”開元帝對自己徒弟的勤奮很讚賞,他滿意地說,“等你鍛鍊好了意志,那時候你的體格也好了,我就正式教你觀星之術。”
“好。”顧放自然不會拒絕。但是這可和他記憶中的學習過程有些不用。
在顧家覆滅之前,顧放全部的學習記憶都來自安國公府裡的私塾。他那位已經被流放的父親爲了不讓族老有話說,特許所有的顧氏子弟可以在私塾中學習。顧放也是託了這個決定的福,頂着“顧氏”這個姓氏,在私塾中讀書寫字。
那個時候可沒有任何一位老師說過“意志”和“體格”,似乎學習的所有意義就是熟讀四書五經。
現在開元帝提出的概念對於顧放來說是既陌生又新奇,讓他不禁生出了一絲挑戰的念頭。至此,顧放寫字更加地認真刻苦了。
又過了幾日,正在書房中寫字的顧放被國師塔下的喧譁給驚擾到了。也不知道是誰敢在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之下來到這裡。
顧放定了定心神,但是在他手執的毛筆的筆尖剛觸及宣紙的時候,國師塔外的衝突似乎升級了。
顧放只好放下筆,他現在還沒有本事做到對外界的一切干擾不爲所動。這也是另一個他堅持練字的原因了。
他走到窗邊往下看了一眼,發現是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歲的年輕男人在和守衛國師塔的侍衛長爭吵。不過這回,這個素日裡嚴肅寡言,一絲不苟執行連縱命令的侍衛長沒有把這個大膽的年輕人抓起來。
從他的動作看起來,他反而實在勸說那個年輕人主動離開。
這又是一個身份高貴的人了。不然侍衛長也不會是這樣的反應。
顧放看了幾眼就不怎麼感興趣地收回了眼神,但是正當他走到書桌旁的時候,他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有些輕佻的聲音在:“呼,要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顧放猛地一回頭,就見那個在國師塔下和侍衛長爭執的年輕人竟然蹲在了書房窗戶的窗框上。
“你怎麼不說話?”來人又說。
“你知道擅闖國師塔是死罪嗎?”顧放淡定地看着這個不請自來的人,沒有表現出一點的慌張。
“知道啊。”那人歪頭對着顧放笑了笑,“但是我覺得皇兄應該不和我計較的。”
原來他就是連縱的同胞兄弟,沁陽王連橫。
對於這位王爺,顧放從他師父和晉王,燕王的閒談中得知,當年先皇后被害,連縱被誣陷貶黜的時候,這位王爺只有十來歲,所以免於那場災難。先皇后死後,連橫一直由他和連縱的舅舅撫養。
現在連縱復仇歸來,並且還成功地成爲了皇帝,這位王爺也算得上是苦盡甘來了。
“那不知沁陽王來這裡所謂何事?”顧放爲連橫倒了一杯茶,然後主動把茶杯遞到沁陽王面前。
“就是來看看你啊。”連橫咧着嘴笑着從顧放手裡接過茶杯,心想他皇兄找的這個新國師也沒有皇兄說的那麼不近人情啊。
不過下一刻他就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因爲在他剛喝完茶水的時候,顧放就在一旁涼涼地說道:“那王爺看過了,也就可以走了吧?”
“你就這麼討厭我?”連橫感到有些委屈。
顧放搖頭:“沒有,只是您這樣突然到訪會驚擾到您的祖先的。”
他特意加重了“祖先”兩個字,他這樣倒也沒有故意嚇唬連橫的意思。因爲開元帝和晉王,燕王三位正站在連橫的身後。
連橫在顧放說完之後,突然就覺得背後有些涼涼的,但是他努力忍了下來,然後一定要從顧放嘴裡得到他這麼不受待見的原因。
顧放被他問得實在不耐煩,便面無表情地說道:“因爲你們兩兄弟用同樣的方式嚇唬了我兩次。”
連橫一聽,不假思索地說:“原來皇兄也喜歡這樣啊,那我下次可以和他一起來了。”
看着他欣喜地面孔,顧放都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更不用說在連橫背後直瞪眼的三位老祖宗了。
“王爺,您真的應該走了。”顧放提醒連橫,不然他真的怕開元帝夜裡會到連橫的夢裡去找他,然後把連橫給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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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不定連縱在追查的時候會把這件事算到顧放頭上,那他真是有冤說不出了。
“你這裡清靜,我多待一會兒。”沁陽王笑得沒有一點的心機,他很自然地走到書房級的太師椅前坐下了。
看他這副樣子,顧放怎麼能不知道這位王爺是鐵了心要賴在國師塔裡了。
無奈之下,顧放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他和連橫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兒,然後才發覺,除了性格之外,這位王爺和他還是很投緣的。
在連縱跳上國師塔的窗戶之前,顧放和連橫還是聊得非常愉快的,甚至可以說初步建立了他們的友情。
“看來我是白擔心了。”皇帝陛下用和兄弟一樣的姿勢落地,然後悠然自得地理了理朝服,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彎着嘴角看着顧放和連橫。
連橫向來不怎麼敏銳的感知能力在這時發揮作用了,他很有眼色地從太師椅上爬起來,舔着臉笑了笑:“皇兄,你怎麼親自來了?”
“我怕讓人來請,你不理。”連縱笑得很溫柔。不過即便是這樣,顧放也沒有忽略他按在沁陽王殿下肩膀上的手,以及沁陽王臉上一瞬間的扭曲神色。
顧放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剛想着給連縱行禮,皇帝陛下就擡了擡手阻止了他的舉動。
看着對面滿頭霧水的青年,連縱其實自己心裡也有些思緒雜亂,但是隻有一件事他是確定的,他不想看到顧放對着他疏離的樣子。
顧放和連縱之間的氣氛一時有些凝固,好在有連橫在一旁說笑:“皇兄,既然來了,我們就去祠堂裡看看吧。”
“還是算了。”連縱突然想到了他前幾日每日夢到的場景,他忍不住深深地看了顧放一眼,然後有些強硬地帶着自家弟弟往窗口的方向走去。
在他沒有弄清楚他近日到底怎麼了之前,他一點都不想靠近祠堂。
“好吧,說起來我都沒有去過祠堂幾次呢。”連橫自知拗不過自家皇兄,只能有些失望地跟在連縱身後離開。
顧放一路目送他們走到窗前,正當他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連縱突然回頭看了他一眼。
連縱眼裡的猜疑是這麼的深,讓顧放都開始忍不住懷疑,這個人真的是那個平日裡用和煦的微笑示人的皇帝陛下嗎?又或許這纔是連縱真正的面目。
顧放穩定心神之後倒是覺得,這樣的連縱才和他周身的煞氣相符。
連縱踏上窗框的腳一頓,他回頭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不遠處的青年,忽然有想起了前幾天的夢境,下意識地他就把心裡的話說出了口:“國師日後想要在皇宮裡逛逛,就去吧。”
顧放頓時就覺得有些奇怪。這完全可以算是一個很大的“恩典”了,和他現在的處境完全不相符。
顧放自知他會成爲國師完全是因爲連縱需要用他來安撫那些曾經和安國公府站在同一戰線上的老臣,所以他從來都沒有奢求過連縱會對他有什麼“恩惠”,甚至他還時常擔憂連縱會因爲心裡對顧嚴的恨意而降罪於他。
但是現在這位讓人琢磨不透的皇帝陛下竟然給出了這麼大的恩典。
顧放忍不住想到,他可不可以把這個當做連縱向他釋放善意的信號。
第二天的時候,張浦帶着連縱的口諭來到了國師塔。原來,連縱昨日的話真的不是開玩笑。
顧放看着張浦遠處的背影,心裡滿滿的都是連縱的身影,竟然一時不能靜下心來。
等開元帝來找他,顧放才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在大堂之中站了這麼久。他掩飾着自己內心的慌亂,問:“師父,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發大事,就是看你一直不回去,就來看看怎麼了。”開元帝一眼就發現了自己徒弟的異樣之處,但是他一時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也不好說什麼。
但是等顧放把連縱的口諭告訴他之後,開元帝瞬間就感到啞口無言了。因爲他就是促進這件事發生的人。
開元帝有一霎那就想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但是他想到要是顧放知道了真相之後,把所有從連縱那裡得到的好處都當成是連縱迫於祖先的指示才做的,那可就不好了。
想到這裡,開元帝結結巴巴地對着連縱訓斥道道:“說,說你可以出去看看,你就出去!這麼點事情就讓你害怕了?沒出息!”
顧放左思右想就是覺得這其中有些不對之處,但是他看着自己師父閃爍的眼神,突然覺得真相有時候也不是那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