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謹的娘,居然跟我一個姓?更巧的是,居然是唱戲的!這讓我自然而然的就聯想到了老爺子。同在濟南,難不成,他娘,和我謝家有什麼鮮爲人知的關係不成?
王海川饒有興趣的看着我,“猜到了?”
我的思緒卡殼兒,順着話頭問回去,“猜到什麼?”
王海川思索了一下,純白的月光映在他的臉頰上,滿滿的蕭瑟。
“罷了,直說也無妨,我的夫人,謝錦繡,確實你們謝家的人,論輩分,你要喊她一聲姑奶奶。”
晚風涌動,涼意由外入內,透徹心扉。
姑奶奶,那就是老爺子的妹妹,可我從來沒聽說自家老爺子有什麼妹妹啊?
我暗暗沉下一口氣:“您接着講。”
回到家中的時候已是午夜,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下的山,怎麼從郊外回到市裡,滿腦子都是王海川的故事。
以前,我一直以爲,我娘是這個家的禁忌,所有人都不能提及。現在我才知道, 我的姑奶奶,纔是真正的禁忌。至少,在過去的二十幾年中,我從未聽過誰說起過她,以至於我的腦海裡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設。
王修謹靠在窗邊兒靜靜的抽着煙,我問他,“你早就知道了?”
他不可置否的點點頭,窗外流竄而入的冷風將他嘴邊縈繞的煙縷送到我鼻尖,很嗆人,他抽的煙,比之前要重了很多。
王錦繡,我的姑奶奶,60年代濟南城最有名的角兒,之一。還有一個是她的哥哥,謝王孫。
那個時候新中國成立才十一年,是社會進步最猛的階段,百廢漸興。濟南城的戲園子有很多,最有名的,是東園兒,場面大算一個原因,地理位置好也算一個,但最主要的,是謝王孫和謝錦繡都在這個園兒。
有他們兩個在的場子,總是座無虛席的。
至此,一切都是好的,兄妹兩個一技傍身名利皆有,豐衣足食。
後來,王海川來了。
他是一個道士。不通世俗變化,只精世外之法。他根本不愛看戲。所以第一次去東園兒,也不是看戲,而是看風水。
生意好了,客人多了,園主想擴建吶。那時候全國上下都在推崇科學,文明,可這位園主似乎是個老頑固,思想還是很封建,於是就找到了王海川。
要說那個時候,王海川在省內,已經先一步打下了名聲,不過不是搬山的名聲,而是憑藉一手道術令人折服。
他去看風水,也是被園主畢恭畢敬的請去的。
當時謝王孫和謝錦繡兄妹兩人正在臺上排練,唱的是一出霸王別姬。天色尚早,還沒有到開場的點子,所以觀衆,就只有王海川和園主兩個人。園主自然是看膩了的,所以這齣戲,可以說是單獨爲王海川一個人唱的。
要說年輕時候的王海川,也曾因爲身份地位自驕自傲過,他是一個道士,救濟世民的道心他有,但年歲尚淺歸還沒修得正果,所以還稱不上無慾無求,追逐名利,狂妄自大的凡人情緒自然也有。
在那齣戲裡,在臺下的他,看上了臺上的她。
他當時就決定,要從霸王手裡“奪來”虞姬。
決定下得快,並不代表他魯莽,而是因爲他自信。他也考慮到了,長兄如父,真的成了之後,還是要跪地奉茶的,一番計較,結論是,不好強來。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他是畢恭畢敬的。
可是謝王孫不同意。
他還是耐性十足。所有驕人的成果,都必定有一番艱苦卓絕的奮鬥,這個道理,他深有體會。
可後來的事實證明,上天就是愛調戲人的,如果你做了十分的準備,它就會給你十一分的挑戰。謝王孫的固執,非比尋常。
於是,他不再恭敬,他決定使些手段,讓虞姬傾心,待到一切結成,那麼由不得你不同意。
王海川是驕傲的,因爲他有資本驕傲。他有聰明的頭腦,過人的手段,還有讓人羨而不得的神奇道法。當然,長得也不差。
憑藉這些,他也如願了,謝錦繡芳心暗許。甚至後來兩人,有了夫妻之實。
王海川想着,這回你總不能不同意了吧,就算不屑於我,也要顧及自家妹子的顏面。
可是呢?結果是,謝王孫一氣之下決定和他死磕到底。
此後,兩人暗暗交鋒。王海川從那個時候就深刻明白了,很多事情,你以爲你勝券在握,但真正實施之後才發現,步履維艱。
讓他引以爲豪的道法,居然沒法奈何謝王孫!他爲什麼總有一些聞所未聞的奇招在等着自己?!
在王海川的眼裡,這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戲子,彷彿真的變成了霸王,無所畏懼而又無堅不摧。
最後他,敗了。
一敗塗地。
要不是謝錦繡的維護,他可能會被謝王孫逼得自刎當場。
這期間的故事,演變了許久,抵達高.潮的時候,已是兩年之後。
隨着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到來,一切都變了樣兒。在那段特殊的時期,衆多的"文人藝士"如江海里的浮萍,沉浮於波濤間,朝不保夕。
戲園子關門,園主和戲班子班主被紅衛兵拉去批鬥,謝家兄妹不復曾經的風光。而王海川,也同樣東躲西藏。
在長達十年的動盪期間,三個人的關係頗爲微妙,時而爭鋒相對,時而互伸援手。到了1976年,這場風暴漸漸平息,王海川和謝錦繡才如願以償。
而代價就是,從此以後,謝錦繡與謝王孫,斷絕來往,撇清血緣。
我當時有問王海川,你,記恨他嗎?他看看我,語氣裡從容,“以前恨,直到後來我成家立業,真正的做起那不見天日的行當,才漸漸理解他的固執。”
末了的時候,他難得走心一笑,“其實,你爺爺,一直都是認我這個妹夫的。”
我不得其解,他卻不作回答。
瞭解這段歷史的人本就寥寥無幾,如今剩下的更是稀少,他們都明白謝錦繡對謝家意味着什麼,所以也主動的選擇緘默。最鮮活的例子就是今天才從棗莊返回北京的董老,他在酒宴上說過老爺子的名聲,卻偏偏略過謝錦繡這個同樣出名的角兒,他也同樣忌諱着,絕不提及。這就是迄今爲止,我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姑奶奶的原因。
至於我娘。王海川只說了一句,“她,是個外來人。”
“還有呢?”
王海川搖搖頭,說今天講累了。時間也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回憶到這裡自成一個段落,在腦海裡循環播放。直至我在不知不覺間落入夢鄉。
王海川不是一個閒人,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代價是我幫他帶一句話,我很好奇,王修謹就在我們家,有什麼話不能他說麼?但既然他都這麼做了,我想肯定有他的道理在裡面,所以也沒多嘴,只問什麼話,他說,“找到了,試試嗎?”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一趟老爺子的房間,原話帶到,老爺子只是“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和昨天定好的一樣,我們吃過早飯就開車出門了,直奔省中醫院。
老錢頭兒的狀態確實很差,不知道是江染說得委婉了還是在這兩天的時間裡病情又加重了,整個人看上去渾渾噩噩的,躺在病牀上,看着窗外的陽光,一看就是半個多鐘頭,除了眨眼,什麼動作也沒有。
問問主治醫生,給出的答案是靜養加調理。
老錢頭兒怎麼說也是一代功臣,在老爺子發家的時候就鞍前馬後籌謀劃策,看到他如今的模樣,說不內疚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說,花多少錢都可以,只要人能治好。
然後主治醫生就開始跟我來一些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之類的套路,談到最後甚至連醫德都扯上了。我看沒戲,轉身就離開了。
出門的時候,剛好迎見買飯回來的光頭。
這人一身上下的痞氣似乎在一夜之間就洗了個乾淨,簡短的說了句,“來了。”
我有些不適應的回答:“嗯。”
他,怕是也有些心涼吧。
“小四哥,其實,我知道個方子,就是不知道......”
我滿懷希冀的看着她。
“不知道管不管用。因爲我也是聽說。”
這時候,但凡有一線的希望我都不想放棄,“什麼方子?”
江染有些猶豫的說:“在我老家那邊,有一個養蛇的老人,他的孫子先天癡呆,曾經送到過我們家醫館,我爺爺看過,也調理過,只是效果不如人意。但是後來聽說痊癒了。爺爺說,用的不是正經法子。我好奇追問,他才告訴我。說是用了蟒皮加馬吊子熬藥灌好的。 ”
我:“蟒皮?馬吊子?”
江染無奈的點了點頭,“蟒皮算是一味中藥,我們管它叫蛇蛻,至於馬吊子......是一種...”
“精怪。”她躊躇再三,最終下了定義。
我聽得一頭霧水,“精怪?什麼精?馬精?”
她半笑不笑的說:“不是,就是一種,唉,你應該知道,就跟糉子一樣,不該有,但是確實有的東西。”
這回我是一下子就聽懂了。“那,哪裡可以找到這東西?”
“我這段時間其實一直在偷偷的打聽,有一個地方,很可能有。”
“哪兒?”
“吉林,勒馬坡。”
遠是遠了點兒,但是性命攸關,路途萬里也不足爲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