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該客套的也客套得差不多了,呂大這才切入正題:“天白,你看什麼時候方便再下地?”
二大爺聽到這話把酒杯一擱,並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是看了我和東子一眼,“你們倆不是說,晚上鋪子裡還有個客?”
東子一愣,“沒”字還沒吐出口就被我打斷,“是了,那大爺,二大爺,不能讓人等急了,我和東子得先走。”
呂大呂二互望了一眼,呂大道:“行,生意重要,我讓偉子送你。”
呂偉開着車載着我和東子一直來到西街。
“行,送到這兒就行,我跟東子溜溜,你趕緊回吧。”
呂偉坐在車上回我,“那四哥,東哥,我回了。”
我點點頭,看着他把車子掉頭,漸漸遠離。
東子這纔開口,“四哥,什麼客人?”
“問你爹。”
我知道他心裡念着呂晴捨不得走,但是二大爺支開我倆肯定有他的原因,這會兒西街的當鋪已經關了,不知道老街的古董店關了沒,想着去看看。
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瞧見了自家還亮着燈的古董店,每行有每行的道道,當鋪可以準時打烊,古董店不行。
尤其是我家的古董店。
白天在店裡流通的基本上都是白貨,晚上流通的,則是坑裡掏出來的貨色。有人聯繫,就得開門兒。
這時候在店裡的一般是楊叔,一進門兒我就瞅見他在櫃檯上擺弄着什麼東西,我和東子走上前去,“楊叔?”
他聞聲擡起頭來,“嗯?奧,四兒。”
“嗯,沒生意?”
他搖搖頭。
“那咋還不打烊歇着?”
他把手裡的物件兒往前一推,嘆了口氣,“收了個眼兒貨。”
行內人買到假貨稱打眼兒,所以眼兒貨也就是假貨的意思,我連忙把東西接過來,問:“多少收的?”
幹這行的遇到一個眼兒貨損失大小,完全由收價定。
楊叔伸出手來比了比,七個數。
算不上大額,但是也不少了。
東西入手冰涼,青銅製,看模樣是個酒樽,也就是古時用來喝酒的酒具,上面刻着龍之九子之一的饕餮,線條流暢,造型古樸,尤其是銅鏽,跟自然生成的一般無二,我放在鼻尖兒上聞了聞,也沒有糞坑裡造出來的沼氣,把杯子顛過來,底部印有永漢年間制的字樣兒,要真是假的,那這手藝可真是不得了。
“您收的?”
楊叔點了點頭,“昨晚收的,是個生面孔,說是老閆介紹過來的,也是我馬虎了,今早拿去化驗才發現是假的。”
我把酒樽往桌子上一擱,“老閆怎麼說?”
楊叔的面色難看道:“他說他不知道,壓根兒沒往這兒介紹過人。”
我往椅子上一坐,陷入了沉思。
如果不是老閆介紹過來的,那一定是別家介紹過來的,我們收黑貨很謹慎,怕的就是出現這種情況。
以往出貨的基本都是熟人,在行內有點兒頭臉的人物,要是生面孔,肯定是要別人帶過來,或者介紹過來的,不然根本走不進這渠道。
楊叔做事向來穩重,事先肯定向對方要過證明之類的東西,可是現在老閆又矢口否認,那麼要不就是老閆在撒謊,要不就是楊叔有問題。
我們做生意的講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是就眼下的情況,雖說這筆損失對於店裡不算鉅額,但是一旦寫在賬本兒上可就不是這麼回事兒了。憑我的能力也掩蓋不了,老爺子查賬肯定一下子就能查出來,這鍋,總得有個人來背。
這已經不是打眼兒不打眼兒的事兒了,已經升級到了家裡夥計是不是出問題,或者說長久合作的老客戶是不是有歪心眼兒的地步,要是不查清楚,以後的損失可能會更大。
我端起楊叔泡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當時誰跟他一塊兒來的?”
楊叔:“就他一個人,帶着字條,是老閆的字跡。”
“字條給老閆看過了?”
楊叔點點頭,“看是看過了,但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沒寫過。”
我心裡就有點兒奇怪了,“您當時就沒想過這可能是假貨?畢竟能仿一個漢代酒樽再仿一張親筆字跡怕也不是難事兒吧?”
楊叔低了低頭,身形顯得有些佝僂,他在我家幹了十多年,我小的時候就被他捧在手裡,整日裡瞞着二姐用自己的那點兒工資給我買糖吃,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在我眼裡分外高大,現在看上去卻有了點遲暮的意味,我心裡不禁一疼。
“我當時沒多想,因爲以前大傢伙往這兒送新客也是這麼幹。”
倒也確實,以往都是如此,有個字條也就是心裡落個準兒,主要還是靠眼力來把關,這回破天荒的收了個假貨,一下子弄得我手忙腳亂,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下手理了。
這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剛纔那話似乎有些重了,楊叔不是個笨人,怕是一耳朵就聽出來我在懷疑他。
我頓時感覺有些愧疚,“楊叔,我這也是着急了......”
他連忙擺擺手,“不不,這本來就是我出的錯兒,萬一真沒辦法弄清楚,這錢還是算在我頭上。”
我一口把剩下的茶全灌到肚子裡,“沒事兒楊叔,這事兒我不往外說,明個兒我自己去查。”
楊叔望了望我,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其實我和他心裡都清楚,就是我一時不說,也瞞不了多久,我要查的話,時間真的有限。
等我和東子打車回到家,二大爺和老爺子已經在客廳坐了許久,兩個人的眉頭緊鎖,還在不時交談着,看氣氛就有些不太對頭。
“爺,二大爺。”
“爺,爹。”
兩個人都沒有過多的話語,只是點了點頭當做迴應。
我見氣氛實在緊張,也不敢多插話,拉着東子就回了屋。
“東子,你先回去睡,明早興許得早起,我去叫你。”
東子這人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優點,那就是即使他想知道,但是我不說的事兒,他絕對不會反覆追問,或許剛開始會給人以呆頭呆腦的感覺,但事實上,這就是一種機靈的表現。
他當下就點頭答應,轉身回了房。
我推開房門的時候王修謹正盤腿坐在牀上抽菸,電視裡放着國慶閱兵的重播,我見狀還一陣兒好奇,“你還關心國家動態?”
他轉頭瞧了瞧我,把菸屁股從嘴邊兒拽下來,“就是整點響兒。”
我從桌子上的果盤兒裡捏出一片兒蘋果放到嘴裡,含糊不清的說:“二姐切的吧。”
他從牀上赤腳走下來,踩着一地的菸灰走到我根兒前,從盤子裡抓起一把葡萄就往嘴裡塞。
“真把你當成客來招待了。”
他嚼着葡萄支吾不清的回我,“我倒希望不是。”
我有些詫異的看了看他,卻發現他的目光正停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月光灑在桌面上,周圍無人,顯得分外冷清。
也難爲他一個人在山上過了十多年。
“愁什麼呢?”
我一愣,“看出來了?”
他含着一嘴兒的葡萄籽笑道:“你瞅瞅你眼裡那坨屎,就是它都在說你有事兒。”
我把古董店裡的事兒跟他一說,他就安靜了下來,半晌纔回我:“要不我給你畫個符問問?”
我一驚,“你真會?”
他半笑不笑地說:“問是能問,回不回答得另說。”
“還要臉不?”
“不要。”
......
“真要查還是得從這東西開始查。”
我歪了歪頭,“怎麼說?”
“人是問不透的,但是東西就擺在那兒,既然你說那東西仿得真,手藝強,那就說明這東西的出處已經定性了,肯定少,甚至可能只有一處,你想想,放眼省內,有誰家的手藝能到這地步?”
我一拍腦門兒,自己之前怎麼沒往這方面兒想?!
“我知道的不多,這方面還得去問楊叔,他知道。”
王修謹搖了搖頭,“他不成,還有沒有別人懂行?”
我點點頭,“二姐。”
省內做仿品的人不少,懂行的更多,但是我能接觸到的,最近的,也就楊叔,還有常年混跡在古玩圈兒的二姐。
楊叔是當事人,問他是有些不妥的,那確實只能去問二姐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我就從牀上爬起來去了趟二姐那兒。
去的時候二姐才洗漱完,一番詢問之後我大體掌握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信息,臨走她還問我問這些做什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告訴她。
回來後我就拉着修謹和東子從家裡出發了,按照二姐的說法,真要是找這行的手藝人,就得往曲城去,曲城有個踏馬鎮,那裡靠這行吃飯的人多,行家也多。
我們仨開着家裡的老越野一路開出了城,半道兒上停下來加了回油,吃了點兒東西,又馬不停蹄的往那邊趕。
直到太陽徹底露了面兒,我們纔算是到了曲城。
曲城不算大,但是人卻很多,大都是外來人口,真正的本地人沒幾個,但凡是土生土長的有點兒年紀的人,十有八九都有手藝傍身,剩下的大都常年蹲在古玩市場,也就是從外來淘寶人的口袋裡套點兒錢兒。
我們仨一下車倒是沒奔着二姐交代的小鎮去,而是去了趟古玩市場。
一進市場大門兒,我好懸沒傻住,什麼是人聲鼎沸?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