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無名瞄了一眼她的肚子,濃黑的眉微微擰了擰,有點擔心,思考了一下,“還是讓他來山莊吧。”
她的身份,怎麼也沒有必要親自到知府府衙走一遭,況且孩子沒幾日就要出生,無名並不想她多走動。
蘇綠芙搖搖頭,“在幽城,我們是無權無勢的商人,哪裡有本事讓知府大人親自到山莊來。去吧,明天中午我要見他。”
冰月和無名對視了眼,最終點點頭。然而,無名送去的拜貼,被壓下了,知府派人說,公務繁忙,沒空見閒雜人等。氣得冰月差點沒有去踏平知府。
第二天,蘇綠芙又命無名送去拜貼,同樣,公務繁忙。
一個如此平靜的幽城,哪裡有什麼公務,讓他如此繁忙。當天晚上,城牆上的士兵全部昏倒,知府被掛在城牆上,活活吊了一夜。
中午,蘇綠芙又命無名送去拜貼。知府說有空見客了。
第四天早上,一頂小巧的轎子停在知府門外。蘇綠芙下了轎子,由冰月和小蘭扶着,幽城府衙的城門略顯得破舊,放佛許久不曾修葺過。
無名緊緊地隨着她,望月山莊的人都留在外面等候,冰月和小蘭扶着她,無名跟着,隨着一個官差,進了府衙。看一座城如何,看這座城的府衙就知道了,這話說的一點也沒有錯。
府衙很老舊,牆壁有多處的坍塌,卻沒有整修。京中的府邸,就是芝麻小的官,他的府邸也是小巧玲瓏,花香四溢的。可這座知府衙門,很破舊,破舊得她看不到一朵花兒。
有些地方很新,隨便一看就知道有新翻動過的痕跡。
“民女望月參見知府大人!”大着肚子,蘇綠芙只是意思意思地點點頭,算是行過禮了。
方知府四十上下,五官方正,雙眼炯炯有神,看起來,算是很正氣的一個人。一身七品官服,淡藍色的錦繡上繡着一直展翅欲飛的老鷹。
方知府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平淡無奇,但是,她有一雙漆黑亮麗的眼眸,靈動得如夏季山澗的清泉。透徹而靈秀,似乎能看穿人心,有這樣的眼睛的女子,通常都會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方知府目光從無名身上掠過時,有些恐懼,他微微地咳了一聲,“夫人太客氣了,請坐!”
冰月扶着蘇綠芙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沒一會兒,就有一個穿着淺色衣裙的侍女捧上了一杯茶。陳舊的大廳很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他一個七品官,也沒有多少俸祿。民脂民膏這裡又搜刮不出來,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多奢華的裝飾。
“知府大人公務繁忙,民女還一再地求見,真的感謝大人能抽空來見一見民女。”示意冰月把一個盒子送了上去,蘇綠芙微笑着,“小小意思,多謝大人百忙之間抽空見民女的謝禮。”
方知府躊躇了下,打開,喜色掠過眼底,很快就消失了,蘇綠芙冷冷一笑,人性果真是貪婪的。盒子裡是一對麒麟玉佩,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對一個七品芝麻官來說,興許是個罕見的寶貝。
“不知道夫人找本官有何要事?”調整好心情,方知府正色地問,努力地讓自己眼中的貪婪沒有顯示出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正氣凜然。
“民女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不知道知府大人對醫館的事情百般阻擾?若民女想建酒樓,大人恐怕更要百般阻擾。”蘇綠芙輕輕地笑了聲,平淡的五官蕩着一股無辜,暖和地問。
“這……”方知府笑得有些尷尬,“夫人應該聽過一句話,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本官也很爲難。”
蘇綠芙瞭然,讓無名把一個本子交給方知府,“劉元醫館因爲望月山莊搶了他們的生意,競爭不過就來賄賂大人,讓你阻止醫館的建造,我說的對嗎?”
“這……”方知府驚訝的看着手上的東西,她連他們所有事情都調查得清清楚楚,連他收了多少數目都分毫不差。方知府心裡頓時涌上一股寒意,背脊爬滿了冷汗。 對方明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孕婦,卻讓他害怕。似乎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中,清清楚楚的。
明明是春天,他卻覺得,周圍的氣溫頓然下降至寒冬。
“就算有這個又怎麼樣?你能拿我怎麼辦?”穩住了心神,他惱怒了。
“大人,你知道一品官和七品官的差異在哪裡嗎?”蘇綠芙看着他不善的臉色。依舊笑着,此刻的她,有商人的精明,也有官家的陰險。
“夫人想說什麼?”知府怒道,聽得出她語氣中的諷刺,這還是他的府邸,還是他的地盤,而她似乎一點都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他的人在外面佈滿了庭院,而他在這裡,卻好像被人掐着了咽喉,區區一個民女,怎麼能不讓他惱火。
“一品官和七品官,有時候可能是七品官更有才能。但是,有才能的人不一定能坐上高位,通常他們都會有個長遠的眼光。方大人你爲官十幾年,還是個七品官,被流放在這個偏僻的幽城來,不想過原因嗎?難道你不想在你有生之年能更上一層樓?”蘇綠芙笑意盈盈地問着,眼光緊緊地盯着他的臉。
談判,一定要知道,什麼對對手而言,是最重要的東西。
“夫人到底想要說什麼?”方知府有點惱羞成怒了,被她一腳踩中了死穴,臉色一陣赤紅。
“方大人,涼城的瑤光航運已經在打通涼城周圍的運河,未來的幽城,一定是涼城和潼關之間必經的要塞,可想而知。遠景不可限量,大人,朝廷的文書也已經送到你手上了,新帝即位,極力地要發展商業。你何必執着於一時的利益而看不見未來的好處。幽城一向閉塞,交通不便,城池荒涼。若你在任期間,這裡變成一座和涼城一樣的名城,能讓幽城繁華起來,這個功勞也是你的。到時候你可就不是個七品官這麼簡單。”蘇綠芙慢慢地和他分析着形勢,當官的人除了想到賄賂,都看不清情勢,特別是在已久的朝廷當了十幾年官的人。算是有正氣,也給十幾年的給磨光了。
“你……”知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笑得淡定的臉色,微微心動了。
“大人,在幽城裡,要想很快地帶動發展,有誰比望月山莊更有這個能力?”
“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幽城以後一定會繁華起來?”知府似乎對這個問題更爲焦急,語氣也帶了點期待。
新帝登位,處處都是新風氣,要是能很快地做出政績,真的有升官的機會,他不得不這樣想着。
“當然!”綠芙肯定地點點頭。
“夫人你說,你會帶動幽城的繁華?”
“這就要看看知府你合不合作。”蘇綠芙篤定一笑。
府外,陽光燦爛,耀眼暖和,冰月和小蘭慢慢地扶着蘇綠芙走了出來,幾個侍女看見了都迎了上來,轎子也放低。蘇綠芙想了想,“無名,你現在就去大夫義診那邊看看,有冰月陪着我回去就可以了。”
無名看了看冰月,點點頭,擔憂地看着她的身子,學不來柔和的態度,卻藏不住眼中的關心,快中午了,耗了她不少的心力。
“冰月,小心點!”他叮囑了一聲,跳上了馬,飛馳而去。
冰月點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回望月山莊。冰月特地讓轎伕走得慢點,她緊緊地隨在左右。
剛走出府衙沒多久,轎隊便讓一名手執長鞭的少女攔住。
烈日下,少女一身火紅的綢緞,是幽城裡少見的好布料,看得出一定是城中有頭有臉的人家的小姐。長得嬌豔如花,年輕的小臉上一股刁蠻的嬌縱,正杏眼如火,緊緊地盯着蘇綠芙的轎子。
小小的街道上,轎子被堵住了,無法前進,爲了安全起見,冰月示意轎伕們放下轎子。不悅地上前,冷笑道:“劉大小姐,你這是幹什麼?”
這個蠻橫的大小姐幾次到義診處找茬過好多次,這也是爲什麼蘇綠芙經常讓無名去看着的原因。
劉元醫館的大小姐,出了名的蠻橫嬌縱,仗着她家是城中的富庶人家,自小橫行霸道。因爲蘇綠芙派人義診,劉家生意慢慢地變得冷淡。因此,這位大小姐經常在義診處無理取鬧,冰月沒想到,這次會明目張膽地拉住綠芙的轎子。
“幹什麼?我要看看傳言中的望月夫人是個什麼樣的模樣?”劉大小姐蠻橫地說話,重重一哼,手中的長鞭在空中舞了一圈,割裂的空氣浮動一股緊繃。
“劉青,幽城裡不是每個人你都能惹得起的,要是不怕丟人的話,我勸你早點滾回家去,本小姐脾氣不太好!”冰月眯着眼,她最討厭的就是無理取鬧的人。自己看不慣的,一向不會留給對方半點情面。
劉青一個千金大小姐,哪受得了她尖銳的話,一時怒火攻心,長長的虎皮長鞭就這樣甩了過來。本身會點身手,加上家底豐厚,城中很少有人敢惹得起她。而這次,她是看走了眼。
冰月雖然不是蘇綠芙身邊身手最好的,可是對一個刁蠻的三腳貓來說,無疑是一個高手。長鞭揮了回來,幾名轎伕怕被掃到,紛紛離了轎子。可是鞭子在半空的時,冰月袖子中的三把小刀飛了出來。
唰唰唰三聲。長鞭斷成了四截。
劉青尖叫蹲了下來,撿起地上斷了的皮鞭,顯然,那是罕見之物,冰月早就看了出來,每次見到她,總是揚着那鞭子,不得不說,她是故意的。看着她尖叫着的臉有點扭曲,冰月壞心眼地笑了。
“你這個……”劉青氣紅了眼,自小哪裡受過這種挫敗,尖叫着就衝了上來。
此時,轎簾微微有點動了,侍女趕緊上來扶着蘇綠芙下轎,冰月也走近她身邊,不再和劉青糾纏。
“你就是望月夫人?”劉青看着蘇綠芙,輕蔑一笑,幽城最富足的女人,她以爲定然很神秘漂亮,沒想到如此平凡,走在街上,不會有人回頭的那種平凡。然而,這個女人卻搶了劉元醫館大部分的生意。
蘇綠芙輕柔一笑,四個人站在她身後,還有旁邊的冰月,五個人都是年輕美麗的女子,更襯得五官平凡的她清淡如水。但是卻絲毫沒有遜色,更顯得她有一股雅緻的風情,像是牆頭潤着雨露的小花骨朵。不靠外貌,而是一種骨子裡透出來的魅力,令周圍一切顏色皆爲蒼白。
她有股衆星捧月的優雅和迷人,而這樣的風情竟從一個不算美麗的女子看見,不禁讓人有點意外和驚訝。
“是,我是望月!不知道劉小姐攔着我的轎子有什麼事?”蘇綠芙柔和地笑着,清澈的眼眸淨是春意。
劉青自小橫行霸道慣了,看到有人搶了醫館的生意,不服氣,要教訓教訓蘇綠芙,結果反而被冰月毀了自己的寶貝鞭子,賠了夫人又折兵。她雖然嬌縱,不過還懂得看情勢,看了冰月那一手,她哪敢自找麻煩?
“劉小姐,希望你回去告訴令尊,我們也只是生意人,大家和平共處,有錢大家一起賺,免得傷了和氣。”蘇綠芙暖和地笑着,她就是標準的雙重標準,她可以對別人耍陰險,可以耍小手段。可是一旦有人對她使用陰招,她就會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你……”劉青聽得出蘇綠芙的警告,微微變了臉色。
倏然,蘇綠芙臉色大變,漆黑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睜大,她飛快地轉過身子,由於轉得太急,本來就笨拙的身子一拐,驚變太快,旁邊的侍女來不及扶她,就這樣軟軟地倒了下來,幸好,被手快目明的冰月接着。
“夫人,怎麼啦?”冰月慌了手腳。
劉青也不解地看着她,接着,一聲痛呼,她看見蘇綠芙裙襬下的慢慢溢出鮮血。
“夫人!”冰月大驚,衝着一名侍女大喊:“快!叫大夫,就說夫人快生了!”
侍女匆忙跑去叫大夫,蘇綠芙卻握住冰月的手,“你隨我一起進來。”
冰月不解,陪着蘇綠芙一起進了轎子,蘇綠芙疼得面色蒼白,卻死死咬着下脣,沒有溢出一點聲音,下腹傳來陣痛,她知道,她的孩子要出世了。
不遠處,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樹蔭下,放佛在等什麼人,臉上肅穆,如她初見時冰冷,分明是清潤如雨的男人,卻冷如寒冰,他正是楚景沐。
蘇綠芙知道楚景沐就在涼城,離這裡很近,卻沒想到,她會在街上遇見楚景沐,幸好,他並沒有看見她,也沒有看見冰月。
劉青見到這一幕也嚇壞,她刁蠻任性,本性卻不壞,着急地看着蘇綠芙的轎子往望月山莊而去。
轎子匆匆忙忙從楚景沐身邊走過,他只是皺了皺眉頭,紋絲不動。
他一定不知道,他曾經離她如此之近,一定不知道,他漠視的那條血跡,是他最心愛的女人的血。是他曾經捧在手心上,放在心尖上,碰也碰不得的寶貝的血。
命運往往很奇怪,在所有人都以爲就要靠近時,又轉身,命運再一次擦肩而過。
蘇綠芙早產,急壞了冰月還有匆匆趕回來的無名。
蘇綠芙忍住陣痛,讓無名進來,告訴他,她在大街上看到楚景沐的事情,無名吃了一驚,握住她的手,“夫人,你安心待產,不會有人發現你。”
蘇綠芙點頭,任由陣痛把她淹沒。
蘇綠芙從涼城找來的大夫全部結束義診,齊聚望月山莊,產婆四人。蘇綠芙是極能忍痛的人,卻抵不住生產時的痛楚,沙啞的叫聲聽得冰月眼眶微紅。
冰月雙手合十,“晉王爺,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夫人和孩子,一定要保佑他們。”
她不知道要求誰來保佑他們,所以只能求鳳君政。
因爲,這是鳳君政的孩子。
“冰月姑娘……”一個稍微有點年紀的中年大夫匆匆忙忙地出來,額頭淨是冷汗,腳步因爲害怕有點不穩。冰月和無名心中提了一口氣沒敢送下來。
“夫人難產……”
“什麼?”冰月一聲尖叫,“所以呢?”
早產還不算,還難產?他們的心頭被吊了起來,聽着裡頭傳來的一陣又一陣淒厲的尖叫,冰月更慌了,不由得抓緊了無名的手。
“怎麼辦?都怪我。”冰月哭了,緊緊地抓着無名,似乎想在他手心尋找支撐的力量。無名反握住她的手,因爲他也需要別人手心的力量來趕走心中的恐懼。
“冰月姑娘,估計,只能保住一個……”大夫爲難地說,眼中也有點紅意,“可是,夫人一直喊着,要保住孩子……可是,她的情況已經很糟糕,要是真的保住了孩子,夫人恐怕就……”
接下的話,他沒有說下去,哽噎在喉間。
冰月和無名,相互抓着的手,一片冰冷,冰得快要凍壞彼此,冰月哭着的小臉頓時呆住了。
臨窗而立的蘇綠芙,溫柔地撫摸着肚子裡的孩子,在燈光下爲了孩子一針一線地做衣服,因爲有了這個孩子,她才能繼續驕傲地活了下來,若是沒有了,她不敢想象。
“保住夫人!”
“保住孩子!”
冰月和無名幾乎同時說出口,大夫愣住了,躊躇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任着蘇綠芙淒厲的聲音一陣又一陣地從裡面傳了出來。
“愣着幹什麼?聽我的,盡一切力量保住孩子。”無名幾乎是吼着的。大夫看了看冰月,緊忙跑了進去。
“無名你……”
“大人比孩子的求生意志強,再說,沒有了孩子,你以爲夫人能活下去嗎?”無名堅定地看着她,緊緊地抓着她的手,若是不是在幾度焦急中,就會發現,一直在顫抖的不是她的手,而是無名的。
烈日下,不安籠罩着每個人的心,一旁樹影搖曳顯得過於無力,了無生氣,庭院中只聞一兩聲低低的哭泣,夾着蘇綠芙從裡面傳出來的尖叫聲。
房間裡,亂成一團。
蘇綠芙臉色慘白的駭人,陣痛一波一波地傳來,似乎像要撕裂她一般,眼角微微有了淚意。
“保住我的孩子!……”陣痛中,她知道自己的情況不樂觀,可是她只知道,要保住她的寶貝,她寧願用自己命來換。
迷迷糊糊之中,她放佛看到鳳君政的笑臉,又看到楚景沐的笑臉,他們都笑得那麼溫暖,那麼溫柔。專注的眼光,放佛她是他們的唯一,要把她的靈魂都吸進去。
她的腦海裡,閃過很多畫面。
恍惚之中,她記得幼年時第一次見到鳳君政,那種強烈的喜歡,她想起第一次和楚景沐下棋時的快意,她想到鳳君政說,他終生不娶,只是爲了等他的未婚妻。她想到楚景沐抱着她,堅定地說,芙兒,你的仇我幫你報。她想到她和鳳君政在小鎮上那幾日溫馨快樂的日子,那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她想到她和楚景沐在山莊裡那段溫暖的日子,他爲她洗手作羹湯時的細心和用心。
她想到鳳君政萬箭穿心時的絕望,她想到她當着楚景沐面殺了楚雲時的破碎。
兩個男人的回憶,組成她的一生,所有的美好和遺憾。
“政哥哥,幫幫我,幫幫我們的孩子……”蘇綠芙輕喊着,眼淚滑落,又低低喊了一聲王爺,卻細得放佛聽不見,又被一陣陣痛淹沒。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