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國東宮。
時近寅半,一夜冷雪掩蓋了白日殿宇輝煌的氣勢,令這深宮將明的天色始終沉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冰冷的石質宮燈在雪花翻飛的廣殿前投下綽綽光影,白的雪,黑的夜,彷彿有着分明的界限,卻又永遠無法分辨清晰。
破風聲打破黑暗,兩名黑衣秘衛穿過飛雪向太子所居的承瀾殿匆匆掠去,在禁宮之內隨意施展輕功,顯然是事情緊急。兩人進至迴廊,對殿前侍衛亮出一對白虎令牌,越是入內越見燈火增多,待到左殿書房之前,室內重重人影和外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明顯倍於往日的白虎侍衛更加透露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
殿中空氣凝重,唯見燈火不住跳動。金座之上,太子御陰沉的臉色在光影深處顯得明暗不定,衛垣、顏菁、應不負等東宮重臣皆盡在側,卻無一人開口說話,更加少了太子御倚爲左膀右臂的首座連相與禁衛統領虞崢。
兩名秘衛在殿外無聲跪下,擡頭看見當中白布覆蓋的兩副擔架,一時誰也不敢當先開口。忽然間,只聽“咣啷”一聲,臥虎金案旁一尊翡玉擺飾在太子盛怒之下震作粉碎,濺得一地硃紅若血。
“廢物!統統一羣廢物!你白虎軍和統衛府是幹什麼吃的?非但捉不到叛黨,反讓自在堂衆目睽睽之下殺我重臣!一個女人!竟把你們玩得團團亂轉,竟然還有臉回來!”
衛垣本便一直跪在殿中,自是太子御怒斥的目標,顏菁在其震怒之中亦轉身跪下,“是臣等失職,請殿下暫且息怒,眼下當是商討如何處理後事之時。”
太子御怒哼一聲,目光掃向殿中已然冰冷的兩具屍體。
今晚數個時辰之前,東宮首座連相在朱堰坊紅顏閣設宴,邀上將軍衛垣與禁衛統領虞崢共賞來自楚地的歌女。宴中連相召閣中美姬如情侍酒,其後更是攜美入室,共赴巫山,不料卻在雲雨正濃之時被如情趁機刺殺,慘亡美人帳下。
紅顏閣中同時埋伏了自在堂精英高手,對虞崢、衛垣猝然發難。兩人遭閣中毒煙所困,功力受制,虞崢當場被殺,衛垣負傷逃脫,如此情報報入東宮,太子御深夜驚聞凶訊,自是怒不可遏。
顏菁最先抵達東宮,剛剛正在查看兩人屍身,應不負比他稍晚一步,只是袖手在旁,待太子御發作完畢,方纔不疾不徐開口問道:“顏將軍可從屍體上看出什麼端倪?”
顏菁目光輕微一側,隨即道:“連首座身上致命之傷乃是腦後玉枕穴中淬毒的暗器,當是有人趁其不備,自身後偷襲所致,而後復受重掌襲擊,這種情況下,縱以連首座的武功,亦難有生路。虞統領身上數處傷痕,深淺不一,顯然是力戰而亡,對方想必人數不少,且下手十分狠辣。”
應不負道:“如此說來,衛將軍所言皆是事實,自在堂策劃的暗殺乃是針對連首座而來,恰巧遇上三人同席,臨時改變計劃。此前我們還曾懷疑過虞崢對殿下的忠心,現在看倒是多慮了。”
“想來的確如此。”顏菁一言之後,垂目不語,俊秀的眉峰卻隱隱微蹙。
他能得東帝信任,多年來身入穆國中樞負責冥衣樓部署,自是思慮縝密,心智過人。此次暗殺連相的行動雖說成功,但虞崢意外身亡,不免令人生疑,方纔他特地遣開侍衛,親自驗看屍首,僅從表面的傷痕一時卻看不出究竟,思及此處,目光在衛垣身上停了一停,回頭命令侍衛:“將人先擡出吧。”
兩具屍體,數處傷痕,道出似是而非真假謎團,當時唯一在場的衛垣肩上之傷看去不輕,面對太子御勃然之怒,回答亦是毫無破綻。這世上最高明的謊言本便是九假一真,關鍵之處一隙隱瞞,便足以令真相去之千里。
“此事實乃臣等大意,不想那白姝兒竟能化身如情模樣,令得連首座戒心全無,反還連累了虞統領,以至二人喪命敵手,請殿下降罪。”
“死有餘辜!”太子御眼中冷芒一閃,燈火暗璨,映得那張寒戾的面容越發森冷,回頭之間,看見外面已跪了多時的秘衛,陰沉着臉問道:“又是什麼事?”
衆人目光皆落向門口,秘衛在燈外低下頭去,其中一人遲疑稟道:“回稟殿下,剛剛接到消息,蒼雲峰天宗總舵深夜遭襲,渠彌國師……國師不慎,爲夜玄殤所殺。”
“你說什麼!”太子御霍然轉身,東宮內外頓時死寂一片。
冷雪漫覆黑夜。
“渠彌老兒死翹翹,這下天宗羣龍無首,被二公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好消息不斷,就連那連相也掛在了美人堂主手中,只可惜虞崢死得有些冤枉。橫看豎看,太子御此番當真氣數已盡,現在便是你不想做穆王,恐怕也難逃此劫。奇怪,想當初認識你時,我怎也沒看出你像是會自討苦吃的人,不過話說回來,太子御整日陰魂不散,着實比魔雲教那羣大小道姑更加煩人,如此解決也好。”
雪落重檐,彥翎懸空坐在迴廊欄杆之上,一邊往嘴裡丟着胡豆,一邊看着這已下了整整一日的雪。
今年穆國的雪似乎來得分外早些,不過一夜之間,天地盡染銀裝,紛揚無止,倒像是這時節域外漠北廣闊之地,冰雪萬里,似有鷹擊長空,展翼翱翔的痕跡。在他身後,那人懶洋洋靜臥席間,不言不語,似已入睡一般,對身邊之人滔滔不絕的存在顯然早就習以爲常。
“喂!”彥翎終於結束對情報的分析,眯起眼睛,呼地向外吹了口氣,一縷飛雪打了個旋,飄回廊前,“下雪了啊,這時候漠北的酒最是好飲,逐快馬金雕,更加痛快。”
屋中那人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脣畔淡淡笑意,顯出十分閒散,十分疏懶,渾不似昨夜剛剛翻覆穆國,當下將臨大敵應有的模樣,片刻之後,信口問道:“王兄他們回來了嗎?”
“稍晚美人堂主一步,早便回來了,一日尋你不見,個個心下奇怪呢。”彥翎斜眼睨去,看那樣子頗有幾分想要拎人起身的想法,“天宗的去向對穆國關係重大,你倒半點也不操心,當真好沒道理,我說,事到如今,你這個便宜儲君到底打算怎麼處理你那沒情沒義的大哥?”
夜玄殤並未答話,只是目光無意往廊外掃過,穿過重重飛雪,落向對面隔湖而建的一棟小樓。
昨夜蒼雲峰固然天翻地覆,邯璋王宮驚流迭變,但玉真觀中,婠夫人暗算舊識,岄息動手殺人,渠彌國師當場橫死,非但牽出帝都昔年秘事、巫族倖存之人,更令子嬈身世一夕成謎。
生身之母,刻骨之仇,縱然事後冷靜思索,可知婠夫人爲殺人而惑言,對渠彌國師所說不盡如實,但岄息臨走前那一句模棱兩可的低語,卻又顯示出事情背後某些不可告人的隱秘。
真情假相,牽連萬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到統衛府後,子嬈一言不發,一人不見,夜玄殤知道她現在最需要的便是獨處的冷靜,而他自己,亦同樣需要仔細的思考來理順漸趨複雜的事態,更需要一段時間安靜調息,以壓制每次動武后便有發作之勢,並且日益嚴重的血蠱。
所以這一整日他都不曾露面,直到彥翎按捺不住找上門來,也不管人要不要聽,將眼下情況不由分說道個清楚,同時毫不客氣丟來一堆問題。
面對彥翎不以爲然的態度,夜玄殤收回目光,也不過就是淡淡道了一句,“天宗有二哥親自出馬,操心豈不多餘。”
一提夜玄澗,彥翎剛剛結束的話興頓時死灰復燃,將最後一顆胡豆往嘴裡一丟,身子一輕,閃進室中,“哎呀呀,說起你這二哥,昨夜可叫人大開眼界,千雲槍名列九域上品高手榜,與血鸞、逐日齊名天下,果真名不虛傳。昨晚你算是錯過好戲一場,蒼雲峰總舵二公子橫槍立威,獨對無風殿十八大弟子鎖神劍陣,飛雪之中,前前後後僅出九槍,九槍過後陣中再無一人劍仍在手,亦無一人膽敢攔路,單人單槍兵不血刃,懾得天宗上下近千弟子鴉雀無聲,嘖嘖,那等場面,那等氣度……”
他這裡眉飛色舞將昨夜戰況說書般講來,夜玄殤忍不住便嘆了口氣,直到彥翎將千雲槍如何威震天宗,妙手神機如何破獄救人,躍馬幫又是如何轉手之間,便令數百天宗弟子化身販夫走卒藏蹤匿跡痛快說完,已經聽過了無數遍,幾乎快要倒背如流的人才頗有耐心,更帶笑謔地道:“我現在突然覺得,你這‘金媒’的外號應該改成‘金嘴’才更合適。”
彥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想要反駁的話卻被他截在了口邊,“前幾日託你打聽的事,可有結果?” “切,這又想起來問我。”彥翎端着茶盞翹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地道,“最近整個穆國都被你搞得風聲鶴唳,多費我不少力氣,不過那人確實有點來歷,而且消息非常蹊蹺。”
“如何?”
彥翎道:“你要查的人很可能是當年重華宮中的頭號寵臣,早應被帝都處死的長襄侯岄息,且如你所料,他的確出身巫族,不但與九公主的生母婠夫人,更與當年的巫醫岐師關係匪淺。” “是他?”夜玄殤劍眉略揚,這答案意料之中,卻亦是意料之外,“難怪他對巫族之事如此瞭解。” 彥翎繼續道:“而且根據傳回的消息,我還十分懷疑一件事,此人現在十有八九藏身王宮之中,最可能與一個人有關,就是害我們上次被太子御整得很慘,對蘭音夫人施展九針極刑的應不負。” 夜玄殤仍是保持着仰臥的姿勢,目中卻有一縷輕光閃過,心頭亦忽有不少疑問得解。彥翎平日看去不務正業,實際卻是萬中挑一的精靈人物,金媒之稱自非虛名,消息既然是從他這裡得來,豈會不知其人其事非同尋常,兼且對夜玄殤與子嬈目前的關係十分好奇,說完情報,忍不住湊前問道:“昨晚是否發生了什麼事,這該死未死的岄息可與你那美人公主頗有些瓜葛,怎樣,要不要我幫你繼續查下去?”
夜玄殤漫然掃他一眼,回答簡短乾脆,“開罪帝都,莫尋我來保命。”
彥翎頓時黑着臉叫道:“真真沒道理,我金媒彥翎一條消息價值千金,如今白手奉送,有人竟還不領情!”
夜玄殤任他跳腳,看了看暮色將臨的天色,終於坐起身來,擡手在彥翎肩頭一拍,只道一句:“莫再深查。”說着玄衣一飄,離席而去。
帝都之中的那個人,雖然素未謀面,但卻心知意會,手掌九域的君王,絕不會吝嗇些許手段,令不該曝露的秘密埋葬,讓不該存在之人徹底消失。
一天雪淨,晴夜月升,彥翎被他掌下溫暖的力度按得跌回席間,微微一怔,跟着朝他沿湖而去的背影大大丟了個白眼,咬牙嚷道:“過河拆橋啊!”一邊說着人便向後一躺,雙眼一閉,片刻之後,脣角卻有一絲笑意漸漸渲開。
夜玄殤離開靜室後先去見過顏菁,問過些許彥翎並未提及,而他欲知的情況,復又叮囑他格外留意應不負此人,待到諸事妥當,已是雪月當空,站在窗前思量片刻,便獨自往湖苑而去。
清池之畔,梅枝枯影,月痕初上東山,冷雪在略已封凍的湖面之上輕覆晶瑩的微芒,白日喧囂紅塵,一夕琉璃世界。
一人身影,逆了月光,輕染雪色,獨倚闌干。
湖上霰雪輕飄,與玄袂深處點點淡金色的清芒交織浮漾,勾勒出女子半幅側顏,一泓烏髮,地上幾壺酒空,墨睫之後星目半闔,看不清眸光心緒。
“悶酒難喝,獨飲易醉,喝酒也不請人嗎?”夜玄殤自燈下光明步入暗影,挺拔的身影遮住了月光,落上伊人紅脣。
子嬈輕輕擡眼掠去,那目光似是醉意,卻清透得令人心頭一動,“夜三公子想要喝酒,何需人請?”
夜玄殤一笑,伸手取了她袖底殘酒,在一旁坐下,“聽顏菁說,你今日將離司、宿英等人通通打發回了帝都。”
隨着他身影移開,一抹月光映落眉梢,子嬈慵懶倚欄,淡側玉容,目光深處風飄雪落,流過暗夜的清影。
不久之前,衛垣特地避開耳目,親至統衛府送來一道密旨。一裁龍紋冰箋,十字硃紅行書,金印之下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九華殿中那人御筆親書。
一紙生死,一筆殺伐,商容乃是影奴之首,禁宮中樞,多少年來忠心伴駕,可謂他之左膀右臂,但他予衛垣這樣一道密旨,亦令雪戰千里傳書帶來一箋輕言,要她徹底控制冥衣樓所有勢力,務必留身穆國。
思及念及,推之想之,彷彿有些事情千絲萬縷紛雜浮現,像張開一面遍佈危險的網,網在他的手心,而她,卻在網心,寸步難移。
“此間事了,太子御已非你對手,留他們何用。”
子嬈的聲音嫵媚如舊,更似酒後慵然,月光漂浮其中,雪中天地一片清幽,似是一幅瑩淨素白的畫卷。夜玄殤靜看畫中人兒,清朗的眉目別樣分明,稍後他突然笑道:“殘酒無味,帶你去個地方如何?”
說話時他已伸手將她帶起,由不得她同意或是拒絕,輕而易舉避開所有人,藉着雪光月色施展輕功潛出城外,跟着共騎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