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水殘陽,烽火連天。巨大的雲樑越過護城河,衝上城頭,重木撞上城門,利劍劃破硝煙,在赤焰軍壓倒性的攻勢下,息川城西面城門很快被攻破,偌大的城池早已化作一片火海,到處都是燃燒的烈焰,倒塌的房屋,赤焰軍兵將縱馬殺戮,搶掠財務,未能撤離的百姓不是慘死刀下便是葬身大火。血光火光交織沖天,一片末日景象。
赤焰軍攻城時損傷了不少人馬,戰士們懷恨在心肆意發泄,姬滄亦不加約束,任由部將剿殺王師殘軍,燒殺搶掠。入城後不久,風字營戰士回報王師主力軍隊已經撤離,姬滄來到行營,惟見案上幽香縷縷,一局殘棋,早已人去樓空。
行營中四下搜索的士兵先後迴轉,姬滄站在案前垂眸觀看,面色不知爲何越來越陰沉,突然反手一掌向後甩去,“混賬!”風字營上將晉師猝然捱了一耳光,跪下叫道:“殿下……”
姬滄拂袖回頭,目中殺機迸射,“你風字營斥候莫非都是廢物嗎,連東帝人在城中都不知道!”
晉師亦是縱橫沙場的大將,竟在他冷戾的目光下心頭一個寒戰,半句話生生咽回。瑄離在胖冷眼看着,說道:“殿下,方纔指揮息川守軍的乃是叔孫亦和宿英。”
姬滄長眸飛挑,掃視棋盤,“他一直在城中。來人!點齊所有兵馬,全軍追擊王師!”
瑄離眉梢隱約一動,說道:“殿下,息川此時形勢未吻……”話方出口,衆人腳下忽然傳來輕微的震動,仿若地底有什麼東西正在洶涌翻滾,就連整座息川城都隨之搖晃。感覺到這股驚人的異動,瑄離只說了這一句話後,隨即低頭後退,眼中掠過淡淡的鋒芒。
這是行營外跟着發出一陣劇烈的響動,似有一股水流衝上焰空,營中地面再次搖晃,先後出現數道寸許寬的裂縫。姬滄眸色變化,身形倏閃,已到了營外高樓,衆將緊隨而至,只見城池不斷震動,飛焰烈火之下,城中數座高聳的石樓正慢慢向地下陷去,火焰隨之傾覆,便有洪水噴涌而出,逐漸漫向大地。晉師側耳傾聽,神色大變,叫道:“不好,他們要放水淹城,我們必須立刻撤軍。”
息川城四面城門皆有機關設置,只要地底機關發動便會同時封閉,赤焰軍今日不可能走出息川一步。“身後突然傳來瑄離冷淡的聲音。晉師驀然回頭,“你說什麼?”
瑄離微笑道:“方纔入城時將軍沒有發現機關設置,現在不嫌太晚了嗎?”
“你早便已經知道!”
旁邊諸將同時拔劍出鞘,指向瑄離,但是宣王卻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劍拔弩張的衆人,更加無視滿城危急的狀況,目光越過沖天火焰,落向不遠處高聳的城樓。
一縷琴音,在此時飄然而至,響徹在漫天狂舞的焰華之中。姬滄忽然揚袖縱身,下一刻,人已經到了早被烈火包圍的城樓。
樓上有人,衣如白雪,身前瑤琴,赤色若血。
“這一張琴,本君昨日方纔制好,琴名‘奪色’,倒也合適。”含笑話語,似是昨日在前,劍名血鸞,琴名奪色,少年英華,曾幾何時。
“是你。”姬滄移步上前,遍地烈焰似乎隨着他華魅的赤袍徐徐燃燒,一直燃亮男子俊美的眸心。
“不錯,沒想到嗎?”白衣男子淺笑擡頭,當年絕峰月下,曾有的容顏。
“意料之中,卻亦是意料之外。”
“你應該早就知道我會動手。”
“但卻沒有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和東帝聯手。”
皇非倏然一笑,輕拂絲絃,“朋友未必永遠是朋友,敵人也未必一直是敵人,世事本難料,我也早知你不會想到。”
姬滄點了點偷,赤弦晶瑩,琴音若初,妖眸細長倒映風流容顏,火光之下更加顯得邪魅攝人,妖異莫名,“知本王者,少原君也。”
皇非擡手道:“前些日子身上有傷,倒是很久沒陪你一起喝酒了。我記得第一次與你喝得酩酊大醉,是在赤峰山雪嶺。”
“雲壺玉髓。”姬滄赤袖一揚,拂衣落座,接過他手中之酒。此時城池震動更烈,控制機關的數座石橋已經全然沉沒不見,洶涌的江水不斷衝出地面,最終化作滔滔洪流卷向人馬房屋,咆哮着吞沒巨大的城池,包括先前一刻還是威風縱橫的赤焰軍雄獅。黑夜與暗流交織,火光中似乎流出無盡的赤色,城頭烈焰肆舞,城中血浪狂涌,其間無數生命掙扎輾轉,瞬息淹沒無痕。
皇非轉頭看向這一片水火地獄人間慘象,英俊的面容仿若冷玉雕琢,絲毫不見波動,“王師製造機關連通了護城河與汐水地下暗河,明日王域之上便不會再有息川這座城池,包括赤焰軍。”
江水倒灌的同時,城牆內部暗藏的機關不斷噴出黑油,四周火焰越燒越高,濃煙遮天,直衝雲霄。不論赤焰軍多麼強悍,被這驚天水火困在城中,亦和手無寸鐵的百姓一樣,絕不可能跳出生天。姬滄眼見一切,卻似視若無睹,只是徐聲說道:“你的武功早便恢復了!”
“非但如此,而且更上層樓。”皇非眉梢輕揚,火光下一抹傲然神采,剎那奪目流光。
姬滄哈哈大笑,將酒一飲而盡,喝道:“好!你既然與東帝聯手,便是斷我二人所有情義,今日一戰,你我也算做了個了結。”
皇非目視於他,眼底笑意恍若鋒芒,“大敵當前,你仍是這般不存戒心,是否當真有必勝的把握?”
姬滄眸光如初,細細眯起,“本王身邊從來不乏想要殺我之人,用毒也好用計也罷,都是手段。他人便也罷了,我們之間的勝負,總還是公平一戰來得痛快。所以之前你設計殺我大將,毀我兵馬,我也從未放在心上,總歸有這麼一天,其他瑣事算得了什麼。”
皇非微笑點頭,“我殺如衡,殺樂剩,殺白信,其實你都心知肚明。”
姬滄把玩空盞,長眸斜掠而去,“白信乃是死在本王手中,此事唯有兩名血衛知道,但數日前他們辦事疏忽,不幸殉職了。”
“終究是你下手更加徹底,絕無後患。”皇非挑了挑眉梢,“左右你默許衆將對我動手時,便已知道他們活不了,不過血衛與宣王生死相連,倒是可惜了。”
姬滄隨手將酒盞放下,“那些人當然不是你的對手,不過讓他們絕了非分之心,你的對手只有本王一人。”
皇非看着他一笑,再次斟滿酒盞,徐徐道:“我的對手是東帝。”姬滄眸光倏閃,直刺過來,他擡頭道:“今日你我便把話說清楚,免得日後掛心,也沒有機會再說了。”隨手一揚,復將琴前佩劍丟了過去,“這柄劍我覺得還是比較適合你,血鸞劍,奪色琴,今晚這傾天下之火相襯好景,倒也抵了赤峰山上曼殊花色。”
姬滄擡手接住佩劍,“換劍之交,是爲朋友。”
皇非站起身來,“所以今晚之戰唯有一個結果,或者今後無人再能阻擋宣王的腳步,或者少原君此生再無摯友。”
姬滄轉眸相視,忽然仰首長笑,笑聲之中暢快淋漓。滿城飛火映他如妖魅眸,漫天焰光燃亮華衣豔色,彷彿赤峰山巔風雲烈烈,曼殊花開,落滿衣襟。
十年相識,勝負戰場,十年死敵,何處知音。
眼前男子衣飛揚,笑若雪,英挺的身姿,絕世的風神,無匹的劍鋒,永遠令人感覺熱血沸騰,渴求一場生死之戰,那種對決與征服、血流與殺戮的快感,傾盡天下不過如此。姬滄眉峰驟揚,逐日劍隨手飛去,半空中皇非擡手拔劍,一道劍光奪目而出,落焰紛飛,在這劍光之下劃開地獄之門。
狂浪拍擊城牆,烈火沖天如血。
劍鋒對面,姬滄赤衣烏髮隨風飛舞,似是與這夜色狂焰融爲一體,手中一縷妖豔的血色,錚然出鞘。
汐水江畔,撤離息川的王師在離七鬆巖不遠處的山崗上暫停前進。雖然隔着數裡之遙,仍然能感覺到大地駭人的震動,不遠處的汐水因此掀起滔天巨浪,黑夜之中,洶涌不息。
子昊站在山頂高處扶手遙望即將毀滅的息川城。風中送來濃重壓抑的雨意,讓人感覺窒息的悶雷一陣陣滾過黑暗,不斷向着人心頭壓下,但他容色始終冷靜若水,眼底那種漠然的悲憫讓他在黑暗中看起來似乎更像一個無情的神祗,世人的命運掙扎,永遠不會令之動容分毫。
叔孫亦沉默地站在他身後,看着不遠處天本地裂的景象,直到這時方纔明白,爲何此次東帝必要親留在息川。這一座城池的毀滅,數萬百姓的生死,根本不是他與宿英能夠擔負的責任,哪怕這一戰終將扭轉天下戰況,帶來九域一統的寶貴契機,可這以鮮血開闢的局面,亦必將受盡世人詬病,而史筆如刀,千百年後史書尖銳的評價,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起。
叔孫亦深深吸了口氣,對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除了素有的敬服之外,居然生出了絲絲懼。如此決絕無悔的手段,楚國可滅,宣國可亡,哪怕王域臣民的生死亦不能動搖其心志。於毀滅中締造重生,一手更改千年王朝的命運,倘若有朝一日九夷族阻擋了他的腳步那麼也必將與這息川城一樣,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一道驚閃劃破夜空,在息川上方突然裂開猙獰的電光,巨大的聲響自城樓上響起,轟然傳遍天際。
此時汐水對岸,由方飛白和召玉率領的烈風騎馳上一道高坡。召玉遙望息川驚心動魄的情景,擔心地道:“君上爲何一定要冒險入城?赤焰軍一毀,外十九部首領各有異心,其中赤哈等三大首領更與君上達成同盟的共識,姬滄便是不死也難再威脅到我們,更何況息川城如今的情況,又有幾人能逃過這般浩劫?”
方飛白擡頭看了看濃雲密佈的夜空,嘆了口氣道:“姬滄與君上十年交情,非同一般,區區一座城池根本困不住他,就算是君上親自出手,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殺得了他。”
召玉隨口道:“若君上殺不了他,那豈不是……”話說一半驟然停住,方飛白接着道:“息川之戰唯有一次,就如姬滄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與東帝聯手暗算君上。事到如今,他們雙方都已無留情的餘地,此次不是他死,便是君上再難回來。”
召玉聞言心頭一驚,這時深夜中兩道身影掠上高崗,瞬間到了眼前,二人箭矢瑄離與吳期,縱馬迎上前去,先後問道:“城中情況怎樣?”
瑄離回頭看了一眼烈火沖天的城池,沒說什麼。吳期道:“赤焰軍餘下幾名上將被我們宰了,城內江水倒灌,已無立足之地,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息川城便會消失。”
召玉焦急問道:“那君上呢,他人在何處?”
此時瑄離轉回頭來,淡淡道:“他們決鬥的城樓很快要被淹沒了。”
吳期蹙眉道:“城中所有出路已被水火封閉,若非瑄離先生熟知機關,我們倆也難出來,但相信君上的武功不會有事。”
瑄離輕輕一彈衣袖,道:“喚作平常倒也罷了,少原君什麼陣仗沒見過,不過若他和姬滄交手時受了傷,那便絕對出不了息川城。”話音方落,腳下高崗一陣劇烈的震動,汐水浪濤沖天,地面出現一道巨大的裂縫,向着高崗這邊一直延伸過來。前方息川城半邊城池徐徐倒塌,往洪水之中淹沒下去。
衆人都爲這劇烈的地動兒震驚,眼見江水灌入裂縫,山石不斷垮下,似有形成斷谷之勢。方飛白只得傳令烈風騎向後撤退,衆人馳馬奔向高崗。召玉走在最後,頻頻回頭,突然一咬牙,竟掉轉馬頭向息川城奔去。
前方地裂越來越大,召玉嬌聲輕叱,縱馬而過,跨越洶涌而來的江水,落在對面,身後傳來呼叫之聲,她卻置若罔聞,急策駿馬衝向快要毀滅的城池,鳳凰中傳來濃重的煙火氣息,悶雷滾滾,隱約在雲層背後響起。待接近息川時,地面裂痕如織,江水橫流,紛涌着向城中灌去,每行數步便有土石塌陷,馬蹄深陷其中,再難前行。召玉索性掠下馬背,施展輕功趕至護城河前,烏雲下一道輕閃掠過,只見息川城已經坍塌大半,城門淹沒水中,根本無法出入,半空中飛火紛落,駭人耳目。
召玉自幼在海邊長大,熟知水性,眼見無法入城,隨手將外袍甩掉,露出貼身勁裝,縱身便躍入激流咆哮的護城河中,深深潛了下去。
護城河與地底機關相連,湍急冰冷的水流向城下暗河,復又涌入城中。召玉憑藉內功閉氣不斷下潛,饒是她水性極好,也是險象環生,但江水向城中倒灌,順流而入卻也節省了不少力氣。過了許久,前方數道激流翻涌,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渦,更有許多泥沙雜物卷落。
召玉知道已到城中,借勢而上衝出水面,剛剛睜開眼睛,一道黑影帶着火光當頭墜落,卻是城上倒塌的鼓樓砸了下來。此時息川城早已看不到半寸實地,水面上到處露出樓宇屋角,放眼望去,牛羊人馬浮屍成片,火光噼啪蔓延,一片天地將傾的駭人景象。
召玉避開落石,擡頭看向城樓,就在她轉身之時,唯一尚未被洪水淹沒的城樓上突然爆開一道驚人的光芒。
即便是隔着這麼遠的距離,召玉亦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劍氣沖流,江水掀起半丈高的驚浪,城頭火焰在劇烈的氣旋下向着烏雲重重的夜空射去。赤色如血的劍光,伴着金色烈芒直衝雲霄蒼穹,瞬間刺目如盲。
黑夜似被血色籠罩,雲層之後悶雷震響,忽然裂開數道糾纏的電光,照亮水火大地。
一片白衣,一道赤影,在重雲電光箭同時飄落。
姬滄放聲長笑,“皇非啊皇非,竟能擋我百招劍法不露絲毫敗象,天人交感,這一場雷雨可來得恰到好處。”
皇非擡頭看向劉輝紛紜的夜空,淡聲說道:“星火隕,王者逝,此戰之後,天地將崩。”
姬滄點頭道:“天命難違!”
皇非脣角勾出冷冽如霜的微笑,追日劍鋒芒漸盛,突然自他身前爆起一團耀目的光影,劍影雨落,剎那間姬滄周身前後盡被火焰籠罩,令人生出天羅地網的錯覺。
姬滄狂舞的衣衫倏然靜止,手中血鸞劍卻響起一聲若有若無的龍吟。
劍嘯貫耳,焰光陡暗。追日、血鸞二劍以肉眼幾不可察的速度驟然交擊,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皇非清嘯一聲,忽然向側斜移三步。
若是此刻夜玄殤或是子昊那般高手在側,定然會擊掌大讚,只因皇非變招之間倏忽進退,完全任由身體做出最精微的反應,已到了心神合一,妙至毫巔的境界。
劍下無情,無勝負,無生死,亦無成敗得失。
就在此時,姬滄妖冶的紅衣驀然被風吹拂,獵獵狂響,周遭水霧急轉如飛,生出於驟風急,詭異莫名的景象。
天地雷鳴,再次滾滾而過。召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城樓之巔赤龍般疾飛狂舞的雨光。周遭燃燒的烈火似是雲焰叢生,在那驚心的赤色之上籠罩重重金色的光芒,如同神蹟般離奇駭人。
皇非冷峻的雙目中爆出懾人的精光,逐日劍烈芒大盛,先是破空而起,跟着速度激增,長虹追月般劃過兩人之間的風雨肆虐的夜空,向着姬滄眉心電射而去。
大雨傾盆而下阻擋了召玉的視線,凌空肆虐的劍氣更是激得人睜不開眼目。
絕無可能臣服對方的兩大高手,唯有以生死一決勝負,征戰天下的王者之路,永遠是爲強者所開。
姬滄縱身長嘯,沖天斜飛,一個翻騰竟到了城樓之外,雙足之下便是水火交流的城池,而他如神魔降臨一般憑空虛立。
隨着周遭真氣不斷流轉,血鸞劍邪異的光芒好似血鳳展翼,可見這最終的一擊將是怎樣的驚天動地。
皇非脣畔的笑容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決絕冷酷的神情。劍芒忽然斂去,現出卓傲的身姿,便如白龍穿雲,直略而去,完全無視身處烈焰飛舞的高空。
半空中追日劍金色的鋒芒掠過風雨水火,帶出席捲八荒的凌厲劍氣,無光無色,唯有一片沉淪的血紅。
日落千山天地終。
血鳳亦在此時驚雲破霧,衝上雷霆九霄。
電光閃過,現出兩柄絕世利器令人目眩神顫的交鋒,召玉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駭得魂飛魄散。重雲之下厲嘯震耳,突然爆起了光照數裡震破虛空的電光火團。
大片大片的烏雲當空傾瀉,息川城上日月無蹤,天地失色,一道刺目的流光劃過無底的黑暗,向着岐山方向搖搖落去。
日落星隕,直墜蒼天。暴雨漸收,露出危樓殘城,火光之中對立的兩人。
飛焰迎風起舞,在華魅無雙的赤袍上徐徐盛開,血流沿着城樓石階蔓延而下,曼殊花開漫山遍野,無邊無際的豔色,染透了一人手中逐日光芒,點點滴滴自劍尖落下,化作一泓晶瑩瀲灩的碧泉。
四周樓閣早已經不住劇烈的衝擊,紛紛下沉坍塌,逐漸沒向洪流之中。漫天火舞,仿若落花,流水滔滔,長逝而去。
姬滄仰頭向天,看向風雷雲動的夜空,血鸞劍回手入鞘,說道:“好一招日落千山,好一柄逐日劍,好一個少原君。”
皇非轉身道:“我曾經說過,我若再勝了你,你的性命便是我的。”
姬滄長嘆一聲,走向那張血玉古琴,“今日之後,世上血鸞劍葬,奪色琴絕,可惜直到今日,你我終究還是敵人。”
“的確可惜。”皇非忽然笑了一笑,“一山不容二虎,這樣的道理,宣王又豈是今日才明白?”電光火舞中,他白色的衣衫隨風飄舞,臉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悲,那一絲笑容亦倏忽而逝,只餘下相對的雙眸,十年的光陰。方纔兩人最後一招交手,逐日劍一式“日落千山”終佔上風,犀利的劍氣早已震斷姬滄心脈,此時生機盡絕,全憑他渾厚的內力支持,任是大羅金仙亦再無回天之力。
姬滄漫然而笑,落座案前,“不錯,所以本王毀掉烈風騎時也從未手下留情。只是有些事情本也分不那麼清楚,不論敵友總算相識一場。”他擡手斟酒,皇非落座對面,舉杯一飲而盡。
姬滄杯酒沾脣,廣鏽落處衣上瑰紅刺目,流離瀰漫,已將飛雲金線徐徐淹沒,“沒想到宣楚兩國叱吒風雲,如今皆灰飛煙滅,倒成就了王族一盤江山棋局。”
皇非輕拭重歸於手的逐日劍,說道:“天下戰局彈指存亡,不過尋常而已,帶到終局之時,我必會讓東帝付出應有的代價。”
姬滄長眸微闔,低聲道:“他的條件是什麼?”
皇非淡淡道:“血玲瓏。”
“血玲瓏嗎?”姬滄手腕輕震,掌心一泓赤光幽豔泛浮,血色靈石被他以僅餘的內力催動,越發照得其人容色妖肆,直奪眼目,“九石出,天下一,這九域諸國分立千年,如今終於要到盡頭了。”
玲瓏幽光映入皇非俊眸底處,浮沉明暗,一片莫名的色澤。姬滄杯中酒盡,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一縷豔紅徐徐自脣角溢出,白玉杯上,色若琉璃,一直染透細狹的長眸,流出慵然笑意。
“也罷,今夜便再奏一曲,日後相見無期,你我緣分當絕。”
他隨手拋掉杯盞,拂袖轉身。
血色沿着冰弦漫開,一縷琴音響起在漫天戰火之下。曾經沙場烽煙回眸相見,血戰千軍放手相搏,曾經大漠殘陽縱馬逐敵,碧波萬里仗劍驚濤,放馬江湖,曾有多少山間醉飲,共看清風流雲,星月滿天。琴上飛歌,曾有幾度並肩紅塵,共見千里繁華,煙雨江山。
杯中酒已盡,烽火漫天地。皇非自琴音響起便始終一言不發,眼底水火交流,彷彿一幕幕往事飛掠心頭。幾多勝負笑語,一時生死約誓,弦上音,三尺劍,都隨這一天烈焰,化爲殘雲飛煙。
千峰似海,曼殊花叢中,曾有一人一曲,蒼山絕響,一人醉臥花海,白衣如雪,笑如風。
待到一曲終了,姬滄忽然仰首長笑,絃斷琴裂,笑聲戛然而止,空中雷電交加,風雲催,高樓崩,此時的皇非,一口鮮血噴出,手中玉杯成片。斷琴晶玉碎成齏粉,紅衣白袍同時向着城下墜落,召玉驚叫一聲,“君上!”縱身撲了過去。
皇非一口心血噴出,墜入水中,頓時清醒了數分,擡手觸到一人嬌軟的身軀,只覺一股大力將自己向上推去,想起方纔隱約聽到召玉的聲音,反手拉住身後之人,同時衝出水面,回頭看向城樓。
整座樓崩塌下來,隨着滾滾驚浪淹沒殆盡,再無片痕。烈風暴雨從天而降,瞬間天地盡暗,曾經刻骨銘心的琴音飄然而逝,血鸞劍葬,奪色琴絕,這世上再也沒有一柄劍,能與逐日爭鋒,也再沒有一個人,能與少原君並肩縱橫,指點江山。
“君上快走吧,息川城要毀了!”召玉看着四面洪水席捲而來,忍不住出聲提醒。皇非微一閉目,斷然轉身,與她一起潛入水中,向來路而去。這時江水肆虐,巨大的洪流不斷衝入城中,狂涌咆哮,召玉之前順流而來,未費太多力氣,可是現在逆流而出,卻幾乎絕不可能。兩人數次閉氣下衝,皆被激流捲回。皇非與姬滄一戰雖然斬殺宿敵,但自己也受傷不輕,如此牽動傷勢,又是兩口鮮血嗆出,剎那間竟有種精疲力竭的感覺。
雷電風雨更添洪水威勢,召玉眼見無法原路返回,潛下去摸索一番,回來道:“君上,瑄離先生說過,王師在西面城門都設有機關,只要找到機關樞紐,我們便能從城門出去。”
皇非調息片刻,道:“玉兒你無需在此送死,憑你的水性,一個人出去應該不難……”他話未說完,召玉忽然在水中緊緊抱住他,叫道:“君上!玉兒既然回來找你,今天就算死也要和你在一起。玉兒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是獨自離開!”
傾天暴雨淋漓激濺,電光下女子秀豔的雙眸仿若火焰一般,有種決絕熾熱的光彩,即便是漫天大雨之下亦那般清晰動人。皇非看她半晌,倏然一笑:“說什麼呢,本君怎麼可能死在這裡?啓動機關需要時間,我們要在城毀之前找到樞紐所在才行。”
召玉眼中掉下淚來,滑落臉龐卻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跟着又是一笑,返身向水底潛去。兩人一同尋到城門處,水中視線模糊,幾乎分不清方向,一口真氣用盡,不得已又浮上水面。城中暴雨遮天,彷彿末世降臨,四周到處都是駭人的漩渦。兩人再次下潛,依舊一無所獲。召玉摸到城門卻無法探知機關,不由心急如焚,拔出腿上水刺奮力戳向城門。皇非抓住她的手,搖了搖頭,正要帶她上去,卻突然感覺城門轟隆一震,忽然徐徐向上打開。
召玉大喜之下,張口欲喊,但是城門開時,外面一股激流迎面衝入,猛地將她向後推去。
皇非反手拉住她,卻被激流一同捲入,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城門處忽然有人伸手扣住了召玉肩頭,將他二人向外拖去。
召玉水性本佳,得此助力,與皇非一起全力上衝,過不多久三人同時衝出水面,暴雨中看不清那人是誰,跟着一個巨浪打來,將他們再次向下衝去。
那人顯然水性更甚召玉,始終緊扣她的手臂。三人順流漂浮,有驚無險,最後終於在汐水下游上岸。召玉剛剛喘了一口氣,發現救他們出城的原來是瑄離,放要開口道謝,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
她驀然回頭,只見整座息川城全然沉沒在黑暗之中,再也見不到半點蹤跡,她永遠忘不了此時皇非望向息川的眼神,那是一種絕利的眼神,那是一種絕利的鋒芒,更是一種深刻如刃的感情。當息川城與赤焰軍一同毀滅,曾經威震天下的烈風騎踏破雨夜呼嘯而至,皇非吐掉口中鮮血徐徐起身,親口發出了追擊王師的命令。夜空之下暴雨止息,烏雲風雷滾滾而來,卷向黎明之前的九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