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陵走後,子昊畢竟大病初癒,一日勞神,身子分外倦乏,飯也未用,早早便命人熄了燈火。離司侍奉主上歇下,只提一盞碧玉琉璃燈輕輕退出室外,卻一擡頭,竟見九公主人在廊下,衣袂沾露,似乎已來了有些時候。
“公主。”離司低身一福,擡頭看去,見她目光落向屋內,眼角一分溫柔,依稀略帶遲疑,稍頃,回身問道:“他……在嗎?”
離司愣了一剎,這些日子公主對主人始終避而不見,倒還是第一次這樣問起,不由有些期冀:“主人剛剛服了藥歇下,想必尚未睡着,公主要見主人?”
碧光影裡,子嬈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麼,未待離司聽清,便又一笑:“也沒什麼事,莫要擾他了。”說罷輕輕拂袖,就這麼轉身去了。
今年玄元之夜,恰逢烈風騎出戰在即,少原君將代楚王在玄女神祠祭天封神,舉行盛大的軍典,楚都內外自比往年更加熱鬧。
入夜之後,千里清江倒映萬般星火,玄女神祠煙雲繚繞,恍若仙界異境,由此綿延而至楚江兩岸,寶馬香車,川流不息,燈火光焰,照夜如晝。
子嬈隨步人羣之中,原本出來是想尋夜玄殤喝酒,但一到這繁華絢目的楚都,忽然又沒了那份興致,遂放棄了這念頭,一時間卻也不想折回山莊,就這樣獨自一人,於這熙熙攘攘的人流,煙雲紛擾的紅塵,不知該去何處,只覺世間空蕩蕩,無依無憑。
一道焰火在身邊綻放,火樹銀花星如雨,流落玄衣雲袖,寂寂消散了去。臨岸江畔,不少妙齡女子正結伴放燈,典麗華美的楚服襯着輕紗嫺靜,隱隱笑語不斷飄出,融入這晶光明焰喧譁之中。子嬈駐足觀看,細細凝思。依稀很久以前,王城之中也曾有過這樣熱鬧的景象,但太久了,久得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天上人間燦燦的輕光,千萬盞明燈逐水隨波,一直照亮三千御苑、九重龍閣,瑤池瓊宇如仙境,看得人目不轉睛。
亦曾有白衣的少年,清淡的笑眸,倒映在碧水幽波的光影下,伴她放那一盞小小銀燈,溫潤神情,如同世間最美的光焰。
此情此景常入夢,漫漫七年無光無聲的夢境,回首時有一個人在那裡,有一雙穩定的手,指尖點燃輕盈的燈火,擡眸一笑,星輝如許,月如波。
度仙橋畔,心焰盈盈,攜了世間女子最爲虔誠的祈願,流轉千生,流入每一次宿命的輪迴。子嬈微微噙笑,目送江流遠去,一輪清月獨照天邊,在這半世繁華的邊緣投下淡寂幽麗的身影。
風吹落,星如雪。
笑語歡聲邀天舞,卻一刻,思念如潮,涌上心頭。
她不由在橋上停步,便這時,心中忽有所覺,驀然回首,隔了那紛紜人潮,隔了萬樹千星,驟然墜入一雙熟悉的眼睛。
燈火深處,有人靜靜獨立,亦正含笑望來。
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卻奪星月之華,漫天光雨、塵世喧囂都似於他無關,他只看向白玉橋上獨立衆生之間的女子,用一種清靜而安寧的目光,帶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
芸芸衆生,紅塵千丈,她轉身,便尋到了他。
子嬈不能轉開目光,亦不能思考,只是怔怔地回望,明眸凝詫,於那寂靜中光亮的一隅。直到他輕輕合眸,輕輕一笑,她才從那奇異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逆了人流向他而去。
流光闌珊,飄落她的衣袂,沉沒他清雅的眸底,點染微亮的柔光。
子嬈被那清柔的注視籠住,眼中驚訝未褪,卻又泛着絲絲歡喜,“你……不是睡了嗎,怎麼又出來了?”
子昊低頭,淡淡道:“想見你,便來了。”
子嬈輕擡眉睫,細細看他,他眉宇間清逸含笑的神情,似是透出些許罕見的輕鬆與閒暇,她貪戀他這樣的笑容。記憶中很小的時候,她便喜歡在那金碧輝煌的宮宴之上尋找他的眼睛,越過父王風流倜儻的笑語,越過母妃冷麗的姿容,千人萬衆間他總會在她目光停留的剎那擡眸,無心一笑。那短暫的瞬間彷彿一副完美的表情破開了輕微裂痕,露出冷淡與文雅之下掩藏的一絲真實。那感覺總令她奇異而欣喜,便像懷揣了一個珍貴的小小的秘密,深宮重殿間,只屬於子昊和子嬈,他和她,不爲人知的秘密。
千迴百轉,深淺心事,折進瞳心只是溫柔:“夜裡風寒,若有事我回去便是,你又何必特地入一趟楚都?”
子昊看着她,淡笑道:“若你回去,有些東西就看不到了。”
“是什麼?”子嬈擡眸詢問。子昊笑而不語,眼中一點神秘,更加勾起她的好奇。
這時,她聽到後面人羣發出驚訝的聲音,詫異回頭,但見遙遙楚江上游,隱約有一片燦爛奪目的亮光,正順流而下,盈盈閃閃,漸漸展開在這無邊的夜色中。
比起尋常之人,子嬈眼力自然要好上許多,此時已看清那竟是無數盞明亮的燈焰,輕輕“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向前邁去幾步。
子昊微笑隨她前行,見她又愣愣停步,便牽了她的手,帶她往橋上高處走去。
江中萬燈逐流,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映那水色如織,波光若玉,將這天上人間靜靜照亮,一直流向雲霄,流入月華星輝。
無盡星光,照此無垠燈海,無暇清焰,照此絢麗紅塵。
此時此刻燦爍的美景似入雲夢幻境,子嬈移不開眼,做不得聲,任那流光美焰鋪展天地,映亮了臉眸。而身旁一人,正靜靜凝視着她,萬千燈火,在他漆黑的眸心輕輕浮泛,幽幽盪漾。
一天一夜明亮的溫暖,似乎要將此生此世的美好、燦爛與纏綿都燃盡在這相伴的一刻,那炫目光亮,竟刺得人不能再這樣看下去。
子嬈閉目,只緊緊握住他的手,幽濃墨睫深處,瑩澈的微光悄藏閃爍。
普天之下,沒有人比九公主更加了解東帝子昊。他一向並不喜喧鬧,少年時便對父王那無休無止的射獵和遊宴不以爲是,常常借病避席;稱帝后更是清靜素簡,就連長明宮侍奉之人都比先朝減半,若非逢遇大典,鮮有親自參加。
襄帝、鳳後二十載,早已耗盡了八百年輝煌王朝最後的元氣,傳至如今東帝,他一肩擔起的天下,只餘災荒戰亂、滿目瘡痍。他的性情別人不懂,她懂;他的艱難天地不知,她知。而他卻替她在這玄元之夜,在這千里清江之上燃放萬盞明燈,縱此一夕風流,點亮她所厭倦的黑暗,照暖這清冷人間。
或許,多年之前鳳池畔,她曾無心回首,對他笑言,當無數光亮驅散黑暗的一刻,那天地之間的燦爛,是人世最美最美的景緻。
子嬈怔怔扭頭,想要說什麼,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聽他柔聲問道:“若回去了,是不是可惜?”
她留戀他眼中含笑的暖,輕聲道:“是。不回去,一直這樣多好呢。”
子昊突然伸出手指,在她脣間輕輕一壓:“若有心願,今晚不是應該到玄女神祠去許嗎?”
子嬈越發地愣愕,睜大了眼睛,半晌才懂得問他:“你,信這個?”
子昊見她驚訝的模樣,只覺得有趣。於天地鬼神前祈願,寄希望於上蒼之庇佑,他自是不會,掌控一切宿命,生存或是毀滅,燦爛或是消亡,他從來只信自己的力量。但這些並不影響在這樣一個夜晚,他陪着她,去做一件令她歡喜的事情。
輕輕揚眉,似是詢問她要不要去,便見她慵媚彎眸,牽了他的手雀躍舉步。
“快走,玄女神祠那邊的祭祀就要開始了,我們去看看!”
便在此時,所有人耳邊忽聽一聲巨響,萬衆仰首,正見天際一道金光衝起,華焰如雨,在夜空正中綻開炫烈的光芒,猝不及防間,耀得人眼目欲花。
緊接着四面八方無數焰光直衝天宇,一朵朵華美輝煌的煙花漫天盛開,驚人心魂而奪人神魄,霎時間整個上郢城亮如白晝,流光溢彩,傾照天地。
如此霞彩盛焰,直逼星輝月色。燦金爛銀炫如火,不斷地衝起、綻放,若烈日之光,佈滿整個天空,一次比一次炫耀,一次比一次奪目。
楚宮龍檐金頂、君府琉璃碧瓦,傾宇連城的尊貴,皆在這無盡華焰之中相映爭輝,恍若一片金宮天闕,萬千氣象煌耀。玄女神祠那邊祀典已然開始,楚都萬人空城,皆來參加這一年一度,集家國戎祀於一體的重大活動。這氣勢逼天的焰火使得人潮如沸,便有一人之名,自慶典之始從千萬人口中歡呼而出。
少原君皇非,大楚之戰神,九域無可匹敵之英雄,以強有力的姿態,執掌楚國軍政大權的年輕元帥。
當他親自登上祭臺主持大典,當烈風騎震爍軍威展現於眼前,就像每一次出征,每一次凱旋,幾乎所有的楚人都以無比崇敬之態,高呼其名。只因每個楚人都知道,並堅定地相信,因爲有少原君在,楚國方爲九域之強國;只要有少原君在,楚國亦必將如這爭天華焰一般,長盛而不衰!
此時此刻,不知有多少目光追隨着祭臺高處風神奪人的身影,這一夜玄女祠前,亦不知許下了多少女子如夢的心願。
“是皇非呢。”人羣聚向玄女神祠,而使得橋上相對安靜下來,子嬈遙望那片近乎狂熱的場面,略有感慨地道,“楚人知少原而不知其王,九域聞楚國而不聞帝都,威震天下的烈風騎,大楚戰神之名,震耳欲聾啊!你說……如果有朝一日當面對上他,你有幾分勝算?”
子昊正注目於祭臺前面那一片赤甲亮劍,不知是因焰光燈火,還是因這漫天星月,眼底不爲人知的深靜之處有着鋒亮熠動的微光。
展如鷹翼,聚如劍鋒,萬衆如一,聲威震天,百戰之中磨礪而出的殺氣,出生入死浴血激揚的豪情,足以沸騰任何男兒之血——這樣一支軍隊,將大楚國威推向鼎盛,令所有國人都以冠上它的名號爲榮,令人一見之下,便會心生縱劍傲嘯、放手一戰的快意!見她如此問來,子昊略略揚眉:“雙方有備而戰,列陣一決雌雄,勝負之數五五。”
“哦?”子嬈奇道,“你的意思是,並無勝算的把握?”
子昊一笑,淡淡再道:“但若奇兵突襲,立分生死,他沒有任何勝出的機會。”
子嬈越發訝然:“皇非用兵可是以奇謀險算著稱,難道比這個反而勝算多些?”
子昊但笑不語,修眸如海,天地從容。子嬈側頭,借了天際焰光,欣賞他不經意流露而出的傲岸鋒芒:“我知道你花了很多時間,幾乎研究過皇非所有的戰役。你最終選定他,是不是認爲楚宣之戰,他必勝無疑?”
子昊低頭微笑,輕輕咳道:“我選他,是因他並非楚王。”
子嬈一愣,隨即眸光一轉。他凝視她片刻,神情恢復那種寂然無波的平靜:“而他,也會更加需要帝都。”
四目相對,映此明光飛焰,子嬈看到無數煙花在他幽深的眼底無聲綻放,輕輕凋謝,一片明明暗暗,起起落落。那眉目深處莫名的情緒,如這一瞬燦爛的消逝,而他的目光卻染上了煙花的光與暖,彷彿永不凋零,在她展顏相望的一笑。
那一笑,嫵媚而多情。
子嬈仍是牽着他的手,在他的注視中擡頭看那焰火璀璨,那些明與暗、冷與暖,再不曾染透那雙琉璃清眸,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輕聲道:“子昊,我們不去玄女神祠了吧。”
子昊微覺詫異:“怎麼?”
子嬈轉身,風吹衣發飄揚:“那裡是楚國的玄女,管不了我的七情六慾,我的祈願,在這裡。”
晶瑩的指尖輕輕指向自己的心口,她便這樣,對他展開明媚更勝煙花的笑容,美得不似人間應有,而另一隻手,卻覆上他雪色清冷的衣衫。子昊目光似被凝住,就在她指尖觸到胸口的剎那,彷彿漫天焰光綻落心中,綻開心花無涯,是那樣燦暖,而熾熱的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