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穹廬,夜色蒼茫,無垠夜空清如墨洗,朗月似玉當空,俯瞰灑照碧野。九域山河,千里月華如一。
洗馬谷中幾個大小不一的美麗湖泊間,數堆篝火將山谷映得幾如白晝,火光中一陣陣笑聲不時揚起,柔美多姿的九夷族女子,有着戎裝,有着綵衣,且歌且舞,輪番攜酒相敬,不斷將四周熱鬧的氣氛推向高潮。
明美炙熱的火焰,隨風跳動輕舞,對面尊席之上子昊一身白袍無意中着了火光明亮的色澤,雪衣丰儀映襯如玉俊面,越發顯得雍容出塵。他正微微側首和坐在右側的且蘭說了句什麼,神情溫潤如沐春風,全不似平日清冷少言。且蘭亦笑語迴應,酒暈飛霞上玉肌,明豔中更添幾分嬌美,星眸流轉,顧盼間光彩照人。
三日之前,古秋同率軍隊和被釋放的族人趕回洗馬谷,且蘭對他們說明情況,頒下不得冒犯王族的軍令,並決定在谷中舉族設宴,一來慶祝戰事消弭,二來招待王族與昔國的貴客。她先前與蘇陵商議,原擔心子昊不喜喧鬧,且在終始山中都不願對將士表明身份,未必肯參加這盛宴,不料前去一提,子昊卻欣然應允,並決定在洗馬谷中小住數日,倒讓兩人十分意外。
入夜之後,九夷族人以草原爲席,在選定的幾處空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居中一處便是這羣湖環繞的高地。一盞盞美酒敬到席前,且蘭連飲了數盞,已然面若桃色,有些不勝酒力。子昊坐在主席,自然不比她飲得少些,只是酒喝得越多,臉色反而越見蒼白,但與衆人談笑風生,一雙幽深的眸子清亮攝人,幾似星光落入其中,只見風流俊逸。
先後見了幾個九夷族中輩分較高的尊長,不厭其煩地與他們一一長談。酒過三巡,蘇陵早已明白他的意思,言語之中配合得恰到好處,末了更代他以晚輩之禮親自送幾位老者還席。待他們離開之後,子昊微微側身一聲低咳,除了侍奉在他身後的離司,誰也不曾見他眉心極輕地蹙了一蹙。其實即便是離司,也只是憑着相隨日久的一種直覺判斷出他神色間的異樣,卻只聽他淡淡吩咐了一聲:“茶。”便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談笑如常。
握着離司遞來的清茶,子昊低頭緩緩啜飲,逐漸壓下令人不適的酒意,趁這空隙理一理思路,眸中不由帶出幾分深沉。幾位長者話中有話,背後透露出的是所有九夷族人的顧慮,多年生死相拼的戰事,所造成的影響並非三言兩語便能完全消除,這幾盞酒的味道委實夠了醇烈,目光投向十幾步外另一堆篝火處,再次閃過深思的痕跡。
“王上……”
正思忖間,耳邊忽然傳來兩個嬌怯中帶了不安的聲音,一擡頭,卻見是昔湄和昔越。兩姐妹更換了九夷族的服飾,同樣的窄袖白裙,寬幅緊腰銀帶,發挽一色銀簪,朦朧火光之下一對玉人更是難分彼此,叫了聲王上之後,雙雙跪下請罪,爲得卻是上次在長明宮私自釋放且蘭的事。子昊笑着接了她們敬的酒,淺啜一口:“前幾日才知道,你們姐妹是昔宬昔將軍的女兒,難怪離司說你們武功根基不錯,原來竟是將門之女。”
昔日長明宮中規矩嚴謹,東帝生性冷淡,御下極嚴,即便是太后當權之時,亦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及他奪權親政,清理宮闈,所留侍從也都敬畏多於親近,此時即便已經出宮,昔湄和昔越對他仍是這種感覺,一時不敢擡頭向上看,只輕聲道:“奴婢們膽大妄爲,那天竟在宮中和離司姑娘動手,自以爲是,以至惹下大禍,還請……還請主上責罰!”
子昊見她們拘謹,溫言笑道:“都已經出了宮,往後奴婢二字可以免了,你二人心繫舊主,雖有小過,情義可嘉,以後好好跟隨公主,便算將功補過吧。九夷族中向來巾幗不讓鬚眉,她們姐妹出身將門,若假以時日,難說你手下是不是多出兩個女將軍?”後面一句卻是對且蘭說的,且蘭正端詳昔湄昔越,搖頭笑道:“這兩姐妹怎麼就生得一模一樣?不成,往後若真都成了女將軍,怕是將士們十有八九要認錯,我也要點錯將領,到時候亂成一團,那可如何是好?”看向其中一個猜道,“你是昔湄嗎?”
“回公主,我是昔越。”
“公主,我纔是昔湄。”
昔湄昔越齊齊福了一福,不約而同地回答,擡頭行禮如出一轍,幾乎連聲音都一模一樣,更是難分彼此。子昊放下酒盞,目光在她們身上一停,含笑道:“其實也不難分辨,左邊是昔湄,右邊是昔越,昔湄左耳垂上有一顆紅痣,這是最明顯的不同。”
他這麼一說,昔湄下意識地就擡手撫了撫耳垂,昔越看看姐姐,終於忍不住奇道:“主上怎麼會知道這個?我們以前是北苑的侍女,並不常在主上身邊伺候,姐姐左耳上的紅痣,我都是前幾年才發現的呢。”
子昊淡淡笑說:“兩人不管生得多相像,細看總會有些不同之處,即便完全相同,神情間也必然不太一樣,只要稍加留心便可。昔越你說話的時候喜歡先抿嘴脣,語速比你姐姐要快,我記得見過你幾次,都是在北苑。除了左耳的紅痣,你姐姐走路的腳步聲也比你輕,她倒是去過兩次長明宮。”
昔湄和昔越十分意外,大夥兒藉着火光再仔細看姐妹兩人,果然一個左耳有顆極小的紅痣,一個說話時總是習慣性地先抿嘴脣,正和她們說笑,不遠處軍中戰士的篝火旁忽然爆出一陣喝彩聲,接着便是幾人爽朗的大笑。
人羣散開,古秋同、墨烆和幾個軍中地位較高的將領一起往這邊走來,人未至,先聽到豪爽的笑語:“墨將軍不愧爲帝都第一劍手,聞名不如見面,今晚可真是痛快!”墨烆想必也被他們逼着喝了酒,一向冰冷的臉上略見幾分生氣,聲音卻還是不帶太多感情:“將軍過譽了,墨烆只是僥倖而已。”他方纔被古秋同等人邀去比劍,雖是得了子昊應允,卻總有擅離職守的感覺,叫了聲“主人”,重新站回子昊身後,掃視一週不見任何異樣,才覺安心。
衆人紛紛上前見禮,子昊扭頭笑問:“墨烆,看這樣子是得了彩頭?”
墨烆從前方收回目光,以手扶劍微微躬身:“沒有給主人丟臉。”
“墨將軍劍法高明,我們今晚可都成了他手下敗將!”古秋同接過旁邊人遞來的酒,朗聲笑道:“王上,方纔和墨將軍聊起來,我們以前也吃過敗仗,卻從沒有在帝都那次輸得徹底。事後才聽說,那時王城中原來只有戰士一千多人,王上用兵之神,當真令人心服口服,這盞酒,是末將代軍中將士們敬王上的!”
子昊微一垂眸,擡手拿起酒盞,帝都多年窮兵黷武,傾舉朝之師而伐九夷,卻遭息川慘敗,以至於最後偌大的王城只有千餘名將士可用,這對他來說,並不值得誇耀。心中雖這麼想,面上卻當然不會表露出來,只是執酒一笑,“帝都城堅池深,本就易守難攻,這也算不得是你兵敗。”
古秋同搖頭道:“前路被阻,後路被斷,主帥生死未卜,王上明明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出城,我們卻連動都不敢動,末將十二歲從軍,仗也打了不少,但就算是連場血戰也沒這麼難忘,至今仍像陷在裡面似得。今天這番話若不說出來,自己悶也悶死了,還望王上莫要見怪。”擡頭喝光了手中的酒:“不戰而屈人之兵,末將可委實受教了!”
子昊目光在他面前一停,笑了笑,將他所敬的酒一飲而盡,與他照杯一亮,“古將軍乃是九夷軍中棟樑之柱,幸好我們並未當真兵戎相見。如今兩族盡釋前嫌,日後相互扶持,將軍必然多有辛苦,這盞酒也當我敬將軍。”
古秋同連忙抱拳道:“末將不敢!”擡頭時心中感慨叢生,不由便望向席上,子昊似是突然擡眸,正和那道複雜的目光撞個正着。
與他眼睛一觸,古秋同很快低下頭去,側身退了一步,旁邊一個膚色黝黑,高大魁梧的將領大聲道:“我樓樊也敬王上一盞酒,多謝王上那天手下留情,雖然王族和九夷族有深仇大恨,王上的功夫,我卻佩服得緊,酒我先幹了!”
“哦,樓樊?”子昊眼角微微一挑,打量了這人幾眼,認出是當時在王城被他奪了劍的那個偏將,淡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曾經五度單騎殺回九夷國都城,救出近百名族人,最後身中十餘箭卻仍能突圍而去的大將樓樊。”
樓樊哈哈笑道:“王上也知道這事,那幾箭還真差點兒要了我的命,不過那時候殺紅眼了,管他奶奶的什麼箭不箭的!”
他突然冒出句粗口,且蘭忍不住皺眉,卻又莞爾一笑,子昊不以爲意,以手輕撫酒盞,緩緩道:“我記得你曾在兩界關連斬文老將軍手下兩員大將,最後和靳無餘戰成了平手,看來你的功夫不在他之下。”
樓樊爽快地道:“那個靳無餘倒是條漢子,我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把我怎樣,下次若再見到他,必得好好打一仗才痛快!”
子昊點了點頭:“兩界關之後函田一戰,你同昔宬率八百兵力斷後,竟能擋下三萬精兵的追擊,就連文老將軍也對你很是另眼相看,九夷軍中有你這等人物,着實難得。”
樓樊原本酒量便大,今晚趁着熱鬧已喝了不少,此時提起這些征戰舊事,胸中酒意血性上涌,渾忘了席上坐的是何人,忍不住握拳砸上腰中劍柄,恨聲道:“若不是王族仗着人多,昔將軍又怎會陣亡!我九夷族多少兄弟就是這般……”
“樓樊!”身旁古秋同突然出聲低喝,樓樊一愣,扭頭看他,古秋同使了個眼色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樓樊呆了會兒方纔醒悟,“嗨!”地一聲轉身,難掩一臉的憤憤不平。
對面子昊卻似沒有看到這些,一如先前溫潤含笑:“率性豪爽,忠義勇猛,樓樊,像你這樣的好漢子,我最是欣賞,方纔你敬我一杯酒,我也回敬於你如何?”
樓樊沒想到他會敬自己酒,又呆了一呆,才轉身取了盞酒,向上一舉,一口氣喝光,卻沒再說話。
子昊擱下酒盞,清湛的眸子在九夷族幾個將領面前一掃而過。剛纔古秋同敬酒時的神情,且蘭一瞬間的失神,昔湄昔越聽到父親名字時的傷感,談笑之間早已看在眼中。即便今晚將王族和昔國奉爲上賓,舉行這樣盛大的宴席,九夷族人卻終究不可能完全放開心結。尤其是身在軍中的將士,每個人都曾直面那一幕幕鐵血殺戮,經歷過九死一生,他們接受王族的安撫,遵從公主的決定,但心中卻做不到毫無芥蒂。
古秋同他們邀墨烆比劍,難免不是存了落王族的面子的心思,他讓墨烆去,是因爲知道墨烆絕不會輸。墨烆不擅謀略機鋒,但心性堅毅,於劍法之上極爲執着,造詣並不低於蘇陵、皇非等人。軍隊之中崇尚武藝,這樣的比試,反而會給屢遭九夷族和楚國聯手重挫的王族樹立威望,所以他並不擔心,只是接下來這番敬酒,卻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樓樊這莽將軍心直口快,不似其他人那般掩飾得當,被他幾句話便試探出心中想法,這般血淚生死凝成的仇恨,如何不令人心驚?看來決定暫時留在洗馬谷是對的,他不會允許九夷族成爲一個後顧之憂,只因一旦有所差池,就必要花費數倍的時間去重複和彌補,而他,最浪費不起的便是時間。
這時且蘭回過神來,察覺氣氛有些異樣,微微蹙眉,擡眸對古秋同投去一瞥。古秋同觸到她含有制止意味的目光,心頭微凜,剛要說話,卻聽一旁子昊笑道:“難得一日舉族歡聚,公主何必約束他們?古將軍,你身邊這幾位我好像是第一次見,何不介紹一下?”
其實古秋同帶將士們過來敬酒,倒也沒有刻意想要生事,只是烈酒入肺腑,不知爲何燒得心中難熬。九夷族三年來國破家亡的苦難,就那麼一紙詔書,幾句安撫輕輕揭過,戰士們灑的血,族人們受的苦,積壓在心頭盡是不平,忍不住言語中就帶了出來,樓樊口無遮攔的一句“深仇大恨”,言語中那一場場活生生血淋淋的拼殺,現在想起來依然激得人血脈沸騰,但他畢竟還算穩重,無論如何也不會像樓樊那般魯莽衝動,聽子昊開口相詢,隨即笑道:“王上不說,我倒還真疏忽了。”指了身邊一位紅袍將領,“這位是左偏將褚讓。”
那褚讓十分沉默,只向上抱了抱拳。子昊微微點頭:“神箭褚讓,赤平關曾獨戰文家三位少將軍,走允川,破厲城,洹水雙箭定三軍,九夷族中,箭術無人可及,幸會。”示意離司斟酒,舉盞一笑。
褚讓微怔之後,遂也取酒在手,原本面上的冷漠淡了些,猶豫一下,終是躬身向席上施了一禮。
“這位是右偏將司空域。”
“屺州司空家與九夷族素來淵源深厚,司空將軍一雙金鐗出神入化,隨且蘭公主轉戰千里,忠心耿耿,九夷族兵馬日盛,你功不可沒,”
“中軍副將,叔孫亦。”
“叔孫將軍可謂九夷族軍中智勇雙全之士,昔國求援,楚國借兵,你幾度對且蘭公主提出諫言,助九夷族度過危難,倉原一戰,你配合少原君調兵遣將,幾乎斷了文老將軍所有退路,於兵法上,你深諳其道。”
“中護軍古宣。”
“古將軍長子,十一歲隨父征戰,十五歲便能獨自領軍。將軍次子亦在軍中,近年來屢立戰功,一門三將,真可謂虎父無犬子。”
古秋同將七、八個將領一一介紹,子昊舉酒笑談,衆人出身經歷隨口道來,無不精準,竟是對諸將瞭如指掌。古秋同面上漸露驚訝,和那叔孫亦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震動。
每同一人說話,子昊便與之對飲一盞,他畢竟身份不同,如此以禮相待,衆將神情間也都緩和許多。數盞烈酒飲下,子昊拂襟起身,緩步離席,“古將軍,我們兩族間雖多有誤會,但王族從來不曾真的將你們當作敵人,現在不會,以後也絕對不會。今晚難得有此機會,我想與軍中將士多親近親近,不知將軍願否相陪?”
話雖是對古秋同說的,目光卻含笑掃過面前諸人,最後落在那叔孫亦身上。果然,古秋同尚遲疑未決,叔孫亦已擡手道:“王上有此雅興,我等理應相陪,請!”
讓開道路,一行人往軍中將士聚集的湖畔走去,墨烆在子昊舉步之時便要跟上,肩頭忽然一沉,被人阻住,回頭卻見是蘇陵不知何時回到了這邊。面對他疑問的神情,蘇陵輕輕搖了搖頭,一旁且蘭也一樣沒有動,遙遙看着子昊獨自同衆將步入數千名九夷族將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