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女子趁蕭言、洛飛與人纏鬥之機,施展身法,攜了子羿離轎而去,但並未走多遠,轉過街角便進了一座院落的後門,穿過迴廊,來到樓上,一個綠衣女子隨即迎了上來,低聲道:“堂主,就是這孩子嗎?”
那白衣女子將子羿交給她道:“送進去好生看着,冥衣樓和鐵旗門不好應付,莫要走漏了風聲。”
那綠衣女子點頭道:“堂主打算如何處置這孩子?”
白衣女子看了看子羿沉睡的眉眼,輕輕哼了一聲道:“彥翎這死小賊,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花了幾年時間,居然替殿下找回這麼個兒子來。我揣摩殿下心意,定是要親自來接他回國,立爲太子。穆國王位如何能落到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身上?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綠衣女子沉吟道:“殿下若是有此心意,留着這孩子,終是禍患。現在他已落到咱們手中,堂主可要早做決斷。”
那白衣女子蹙眉道:“你又怎知他不是殿下的親生骨肉?殿下當年與那九公主情義極深,萬一他真的是殿下的骨血,誰敢傷他半分?此事我定要調查清楚再說。無論如何,這一次不能讓殿下見到這孩子,否則他明天便是穆國太子了。你們看好了他,千萬要小心。”
那綠衣女子點頭答應,將子羿送入房中。
子羿昏睡了一夜,悠悠醒來,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精緻華麗的睡房。房間裡面不知是什麼薰香,溫軟迷人,翡翠屏風鴛鴦盞,一事一物都考究到了奢侈,看得人眼花繚亂。
子羿跳下地來,跑去開門,誰知門窗皆從外面鎖住,紋絲不動。他畢竟年幼,心中害怕,想起孃親一夜不見自己回去,定然非常擔心,不由拍門大叫:“來人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外面有人站着把守,但無論他如何喊叫總是不肯答應。子羿哭鬧了一陣,沒人理會,到了午飯時間,卻聽窗櫺一響,有人遞進幾樣小菜,一碟銀絲花捲,一籠水晶蝦餃。他跳起來看到個白衣少女,窗外飄來輕歌笑語,琴瑟之聲,彷彿是個極熱鬧的所在。
那少女只是送來東西,也不跟他說話。如此一日三餐,有人送飯送菜,外加鮮果點心,東西樣樣精緻可口,但就是不放他出門,也不讓他看到任何人模樣。到了晚上,外面喧鬧之聲更甚。子羿不知這地方乃是伏俟城中最大的青樓,枯坐半日,伸手摸到桌上燈燭,忽然眼睛一轉,興起個大膽的念頭,心想我放一把火在屋裡,看你們開不開門。
他人小鬼大,也不知害怕,這主意一定,當即爬到榻上,剛要扯了帷帳點火。這時候,忽聽外面一聲輕響,雕窗一晃而開,跟着眼前一花,有個玄衣人出現在屋中。子羿嚇了一跳,那玄衣人伸手在他嘴上輕輕一按,低聲道:“你叫子羿,對嗎?”
子羿點了點頭,道:“你是誰?”
那人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掃了四周一眼,卻未回答,又問道:“是誰把你關在這裡的?”
子羿想起昨晚之事,道,“好像是個穿白衣服的姐姐。”
“姐姐?”那玄衣人一愣,隨即低聲笑道,“他們昨天有沒有爲難你?”
子羿搖頭道:“沒有,但是我想孃親,這裡好悶啊。”
玄衣人微微揚脣道:“好,那暫且饒過他們。你別出聲,我帶你出去。”
子羿並不知自己一句話替多少人免去一場重責,他在屋裡悶得壞了,立刻點頭答應,一想又道:“外面有人守着,我們出不去。”
玄衣人輕輕一笑,俯身將他抱起,“我變戲法給你看。”說着擡手一指,吹了口氣道,“倒!”推開窗戶躍了出去。子羿扭頭一看,發現外面看守的人早已倒了一地,心中暗自稱奇。那玄衣人抱着他轉過拐角,迎面兩個白衣少女捧着點心走來,見到他們吃了一驚,張口欲呼。子羿心想糟糕,卻覺那玄衣人身子一動,閃電般搶到二女中間,伸手一拂。那兩名少女被他手指點中,呼喊都來不及,便軟軟睡倒。
子羿看得有趣,拍手道:“你這是什麼戲法,真好玩,教給我好嗎?”
玄衣人笑道:“這點穴的戲法你娘也會,她沒教過你嗎?對了,你年紀還小,學不了這門功夫。”
子羿見他背上掛着一把形制古拙的長劍,伸手摸了摸,想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了,你這是厲害的武功,不是戲法。我娘也會武功,有時候她也教我,不過還是背書背得多。”
這時兩人穿過外面庭院。那玄衣人身法極快,在山石之後一閃而過,院中雖有護衛走動,卻沒有一人發現他們。到了圍牆之側,他擡頭笑道:“這麼多年了,不知她功夫進境如何。她爲何總教你背書,想讓你當狀元郎嗎?”說着輕輕一躍,飄上牆頭,身在半空,輕聲呼哨。黑暗中馬蹄急響,一匹全身烏黑的駿馬聞聲而至。那人抱着子羿跳下牆頭,恰好落在快馬之上,一抖繮繩,帶着他疾馳而去。
子羿身子騰雲駕霧一般,被他環抱在前,穩穩坐在馬上向前飛奔,小臉興奮得發紅,一時竟忘了答他問話,過了一會兒,纔想起來道:“孃親讓我背的書可古怪了,有什麼五行八卦,有棋譜、琴譜,還有什麼經脈穴道,不過不管多難,我每次都能很快背出來。”
玄衣人問道:“那你是喜歡背書了?”
子羿道:“我不喜歡背書,可是我背得多,孃親就會高興些,所以我總是快些背。其實我還是喜歡學武功,但孃親很少教我,有時候我求她,她纔跟我說一點。”
玄衣人點了點頭,道:“你孃親教過你武功,那你會騎馬嗎?”
子羿道:“這個孃親沒有教過。”
玄衣人將繮繩交到他手中,“來,試試看。”
子羿覺得他手臂一鬆,立刻緊緊抓住繮繩,心中雖然有些害怕,卻更加興奮新奇。快馬離開鬧市,玄衣人在他耳邊低聲指點。子羿生性聰明,很快便知道如何控制馬速,操縱馬兒左右轉彎。那玄衣人不斷在後提點,護着他縱馬疾馳,兩人一路跑到城郊,子羿開心地叫道:“若是孃親在就好了,她還沒見過我騎馬呢!”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這一日一夜,孃親一定在到處找自己,不由心下牽掛,收了馬繮道,“我想回家了,孃親不見了我,肯定很擔心。”
那玄衣人一手提繮,在一處溪流旁勒馬,“放心,你娘很快便會來找你,我們在這兒等她好了。來,我試試你武功。”說着翻身下馬。子羿自己從馬背上跳下,伸手撫摸黑馬,甚是喜歡。玄衣人對他招了招手道:“你來抓我,若能抓住我,我教你自己騎馬。”
子羿眼睛熠熠發亮,顯然極是高興,叫道:“那我來了!”說着向左邁步,身子一晃,卻向右撲去。那玄衣人早便知道他是虛招,輕輕一閃。子羿與他擦身而過,跟着便反身抓他左臂。玄衣人擡手在他肩頭一拍,轉了開去,笑道:“不錯,再來。”
子羿被他拍中肩頭,心中甚是不服,展開孃親教過的步法,一個轉身又抓向他衣襟。玄衣人動作看似悠閒,卻總能在間不容髮的瞬間避開他手掌。兩人進退往來,在溪水邊過招。子羿想盡辦法也抓不到那人衣角,卻不覺氣餒,暗中觀察他身法,忽然在他轉身時向側搶出,雙手前抱。
玄衣人沒想他竟能料到自己落足的位置,險些被他抓到,足尖輕點,向後一晃,不知怎地便到了他身後。這時他已經摸清了子羿武功底子,伸手拍他腦門,搖頭笑道:“你孃的武功雖然不錯,不過陰柔多變,還是更加適合女子修習,何況她沒好好教你,這娘當得甚是馬虎。以後我們不背書了,我教你騎馬射箭,再傳你劍法武功,怎樣?”
子羿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待他一鬆手便坐到了地上,聞言卻又猛地跳起來叫道:“真的?”
玄衣人尚未答話,身後忽然有人冷冷道:“夜玄殤,你不在驚雲山對付鬼師,跑來這裡哄小孩子玩鬧,是不是這些年沒有對手,閒得手癢了?”
玄衣人微微側首,脣角輕揚。子羿尋聲看去,只見月光下一人站在溪畔,衣發幽魅,隨風而舞,不是母親卻又是誰?欣喜之下,大叫一聲:“孃親!”撲上前去。
夜玄殤此時纔回過頭來,含笑看着月下女子。子嬈淡淡看了兒子一眼,復又擡眸盯着夜玄殤散漫的笑容。原來昨日子羿失蹤之後,蕭言等人遍尋城中不見,無奈之下回稟了子嬈,同時找了秦師白相助尋人。
子嬈攜子避世隱居,在伏俟城住了數年,雖然不爲外人知曉,但鐵旗門在此地勢力深廣,秦師白又與洛飛等人交好,見冥衣樓所有分舵高手無緣無故都移入了這伏俟城中,略經查探,多少也猜知些端倪。昔年子昊曾自宣王手中救他性命,子嬈亦曾在少原君面前保下名妓莫仙奴,成全他一番姻緣,秦師白心存感念,既知子羿是誰的兒子,自然封鎖城門全力尋找,卻未想到對方將孩子藏在青樓之中,一時搜尋未果。直到夜玄殤救出子羿,故意縱馬長街,冥衣樓與鐵旗門立刻得到消息。子嬈雖這麼多年不問世事,此時關心兒子安慰,卻也到了冥衣樓分舵,一得知此事隨即追出,便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尋到了他們。
夜玄殤轉身笑道:“你來得比我估計的要快,看來這些年功夫沒有擱下。”
子嬈輕輕哼了一聲,忽然身形急趨,眨眼到了他身前,袖袂輕拂,往他面門掃去。夜玄殤哈哈一笑,“到底是誰手癢了?”側身一讓,還了一掌。子嬈與他多年不見,有心試他武功,手中綻現一道明光,瞬間化作重重疊疊的光環,憑空罩下。她這些年心無旁騖,潛心靜修,武功已非昔日境地,連續近身搶攻,夜玄殤空手連接數招,興致大增,叫了聲“好”,拔劍出鞘。
歸離劍法本是世上至剛至陽的武功,這十年來戰場磨礪,更添鋒銳殺氣。蓮花四術卻是至陰至柔的招式,居然絲毫不落下風。子嬈與夜玄殤兩人十年前便經常切磋過招,此時甫一交手,便知對方功力大進,皆是全力出手,有心一較高下。
夜色下劍氣迫人,光華奪目,子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從來不知孃親的武功居然這般厲害,亦從未見過這般凌厲的劍法,一時盼望歸離劍得勝,一時又怕孃親受傷,只覺眼花繚亂。這時夜玄殤與子嬈同時清嘯,劍氣斂,光華消,兩人無聲無息連交三掌,突然雙雙向後退開。
風掃落葉,漫天輕舞,夜玄殤長劍反手歸鞘,笑道:“不錯不錯,你這四術合一的功法已是大成了。”
子嬈落足溪畔,輕輕側眸,亦道:“十八招歸離劍法通明圓融,絕無破綻,你也不錯。”
子羿看得十分過癮,拍手叫好,奔到子嬈面前道:“孃親,你怎麼來了?昨天那些壞人抓了我去,是這位……這位大叔救我出來的。”
子嬈眸光微轉,看向對面,“我知道。”子羿奇道:“你怎麼知道的?你和大叔早就認識嗎?”子嬈尚未說話,夜玄殤已大步來到她身旁,一把按住子羿腦袋,笑道:“什麼大叔?叫父王!”
“啊!”子羿怔怔擡頭,“父……父王?”
面前男子揚脣輕笑,曲指在他腦門上一敲,道:“自然是父王,你爹乃是堂堂穆國之王,姓夜名玄殤,從今往後你的名字就叫做夜子羿,給我記住了。”
子羿又驚又喜。這一路上夜玄殤出入險境來去自如,救他出困,教他縱馬,方纔又答應傳他劍法武功,在他心中其實已經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這人就是自己的父親該有多好,現在突然聽到他竟然就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大英雄,名震天下的穆王夜玄殤,而且親口要自己叫他父王,子羿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看着他,“穆王?我爹是穆王?我爹……我爹是穆王!”他忽然大叫一聲,“我爹是穆王!我有爹爹了!我爹是穆王!”一邊喊着,竟然高興得連翻兩個跟頭。
子嬈修眉微蹙,連叫了他兩聲他都沒聽見,轉頭道:“夜玄殤,你幹什麼?你明知他……”
夜玄殤將手一擡,看住她雙眸,道:“這孩子我今天一定要帶走,男孩子只跟着母親怎麼行?何況現在伏俟城中已經危險重重,但在我面前,沒有人敢動他分毫。”“誰敢動他,我要誰的命。”
夜玄殤低頭道:“你即便能夠保護他,卻給不了他一個父親。”子嬈猛地擡眸,眼中薄蘊微怒。這時子羿跑回他們身邊,連聲問道:“孃親,我有爹了,我爹是穆王,是不是?你怎麼從來不告訴我?這是真的嗎?他是我爹,他是我爹,對不對?”子嬈微微垂眸,看到孩子殷切期盼的眼神,心頭一軟,一句話到了嘴邊,竟然沒有說出來。夜玄殤笑了一笑,蹲下身道:“子羿,從明天開始,父王先教你劍法,好不好?”
子羿叫道:“好!父王,你身後那把劍,就是天下最厲害的歸離劍嗎?我可不可以看看?”
夜玄殤反手解下佩劍,插在他面前道:“歸離劍法共有一十八式,只要你想學,父王以後盡數傳給你。”
子羿伸手握住劍柄,慢慢拔劍出鞘,劍鋒雪亮,照着他稚氣未脫的面龐,不斷跳動閃爍。歸離劍乃是冰海精鋼所制,甚是沉重,他雙手握劍,尚自有些吃力,卻突然向前虛劈一記,大聲道:“父王,我學會了歸離劍法,跟你一起帶兵打仗,一定把鬼師打得落花流水!”
夜玄殤哈哈大笑:“好!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不會讓人失望,所以一收到消息,便快馬加鞭地趕來接你,就是不想讓你在這裡無所事事,耽擱了大好光陰。”一邊說着,一邊轉頭看向子嬈。
子嬈這時臉上已然恢復了那種清冷的神情,靜靜看着他和子羿,過了一會兒,道:“你當真要帶這孩子走?”
夜玄殤起身道:“他已經快十歲了,對一個十歲的男孩來說,他需要一個父親。”
子嬈點了點頭,脣邊竟然徐徐暈開一絲極淡的笑意,“也是,這孩子若交給你,我還有什麼不放心,這樣再好不過。”子羿兩手提着歸離劍,在旁開心地上下揮動,興奮不已,並沒有注意母親的神色。子嬈看着他的目光既是憐愛,卻又有種寂寥如雪的顏色,冷暖交融,莫可名說。
夜玄殤與她生死相交,雖然十年未見,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十年前,子嬈恢復記憶,孤身前往王域,夜玄殤實際暗中相隨,將桃林中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但因離司、白姝兒在側,子嬈生命無憂,所以未曾現身。後來子嬈傷心遠走,他也始終留意她的行蹤,知道她一直平安,便也放下心來。但七年前九域驚現鬼師,戰亂迭起,穆國屢遭突襲,着實混亂了一陣。那時,子嬈遷居伏俟城,夜玄殤忙於戰事,一時疏忽,居然失去了她的消息。這些年彥翎受他所託,四處尋找子嬈,終於在數日前查到了伏俟城。
月色清溪,徐徐流淌。子嬈無聲凝望着子羿時,夜玄殤伸手挽住了她的肩膀,道:“跟我一起回去。我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北域鬼師再次進攻驚雲山,我與昔王約好共同發兵,此事耽擱不得。”
子嬈側眸看他,“十年了,你似乎還是這樣子,隨心所欲,一直沒變。”
夜玄殤微微低頭,道:“其實你也沒有變,你我二人,都不是輕易改變本心之人。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我想不用我多說什麼。穆國現在需要我,孩子需要父親,也需要母親。”
子嬈十年來每當想起帝都那滿天的血色,繽紛的桃林,都像是身在煉獄苦海,日日夜夜都是煎熬,只是爲了這孩子,不得不苦苦支撐,現在突然見到夜玄殤,竟覺得驀然輕鬆,好像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負擔。在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便是他,子羿和他在一起那樣開心,若是以後跟着他,一定比跟着自己這個孃親更加快活。想到這裡,她嘆了口氣,道:“戰事當前,你千里迢迢跑到伏俟城來,就是爲了這孩子?”
夜玄殤一笑道:“說實話,我是爲了孩子的娘。彥翎這次帶回消息,說是鬼師中似乎出現了蠱屍,這次來犯恐怕不易應付。我千里迢迢,可是來借救兵的。”
子嬈眉間輕輕一挑,轉過身來。他臉上依舊是那副散漫瀟灑的模樣,哪裡見得半分憂慮緊張,但是相識多年,他從來沒有開口託過她任何事,無論是真是假,她又如何說得出不管?子嬈眼中光色變幻,一瞬清流漫卷。過了片刻,她擡頭看向半彎冷月,輕聲道:“好,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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