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一個纖細的身影悄然出現在風簾之外,玲瓏紗衣如桃紅輕染,在寂靜的夜光下飄曳出妖豔的痕跡,“我已帶人仔細搜查,未見潛入之人的蹤影,但可以確定他們並非來自自在堂。”
金案一側,皇非正執筆作畫,一身白衣瀟閒,顯然未因今夜之事而受任何影響,對於這樣的回報也是毫不意外。聚精會神地完成最後一筆,一名女子的肖像躍然紙上,眉目翩然,栩栩如生,他這才放下筆,“你去傳我命令,不必再追查了。”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公子,難道就這樣放過他們?我可以調動人手全力搜捕,三日之內定會有結果。”
“此事已無需你再插手,”皇非轉身:“你該全力追查的是白姝兒的下落,一日有她在,你便無法成爲自在堂真正的主人。”
那女子擡起頭來,正是當日白姝兒精心挑選入宮的美姬之一,曾經夜入赫連侯府送上密信的召玉,如今在皇非面前,便像一隻馴服的貓兒,被他目光一掃,乖乖低頭道:“公子教訓得是。”
皇非揮手命她起身,雖說是輕言微責,但那語氣中流露出輕魅的淡笑,卻是令人眩惑着迷,“白姝兒手中尚控制着自在堂的精銳實力,你若不上點兒心,可未必鬥得過她。”
召玉咬牙道:“那賤人向來詭計多端,召玉一直不明白,上次公子爲何要放過她?”
皇非笑道:“若非如此,怎能確定自在堂中哪些人是真心歸服於你,而哪些又是她的死黨?我要的難道只是一個女人的性命?”
召玉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放心,順我而生還是陪那賤人送死,我會讓那些人好好考慮。”
皇非越簾而出,在她面前停下腳步,擡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修長俊眸中笑意流轉如星:“不愧有着後風國王室的血統,當初在逍遙坊中一眼見你,我便知是塊美玉,果然未讓人失望。不過你要記得,有些時候,最好莫讓人察覺你心中的意圖,昨日你在宮宴上看那赫連羿人的眼神,着實讓本君有些頭疼。”
召玉豔眸一挑:“赫連羿人那老賊當年破我後風國都城,手刃我親族……”
“嗯?”皇非指下微微收緊,眼中淡笑好似星芒。召玉嬌軀猛地一顫,順着他的手便跪了下去:“召玉知錯……”
後風國三個字,早已化作東海千里碧波血浪,舊國不復,天地無存。
從今而後,召玉再不記得自己後風國公主的身份,再不記得家國血仇,喪親慘痛。
今生今世,召玉願此身爲奴,以報公子活命之恩,亦絕不會作出任何對楚國不利的事情,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三年前跟隨這神一樣的男子走出逍遙坊,暗中接受嚴格的訓練,而後憑藉特殊的身份進入自在堂,奉命收買人心、探查機密。就在不久前,她被選送入宮服侍楚王,發現白姝兒便是自在堂堂主,暗中通風報信助他重挫對手,而自己也得到控制自在堂的絕好機會。
後風五國,同族同宗卻又互相爲仇,聚集舊國殘存勢力建立自在堂者,屬於曾經最先發難奪位的二王子召啓一派,與後風國的王位繼承人、召玉之父召淵本是水火不容的宿敵。但是,身爲堂主的白姝兒卻也並非後風國人,而是當年穆國送去與召啓長子聯姻的親貴之女。宣、楚兩國無情的鐵騎斷送了這段姻緣,但這女子憑藉美貌、武功與過人的手腕控制了一批死士,復又籠絡後風族人,逐漸形成了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殺手組織,依附穆國太子御,頻頻刺殺楚國政要,終於,惹來少原君無情的剿殺。
召玉被迫擡頭看着皇非,眼前這一雙手,助她掙脫逍遙坊的惡夢,教她如何利用女人最美的武器,告訴她怎樣掌握對手的弱點,給她機會奪取切實的權利,這手中的力量令她癡迷,亦令她感到絕望的恐懼。
在皇非手掌之下,召玉忍不住微微發抖,眼中亦漸漸流露出濃烈的哀悽之意。皇非便這樣盯了她一會兒,忽然輕漫一笑:“罷了,此番你功勞不小,我還未想到該如何獎賞你。”手指輕移,拂過她雪白的臉頰,輕輕穿入那如墨的烏髮:“說說想要什麼?”
召玉呼吸略見急促,擡頭微合雙目:“召玉……不敢在公子面前邀功。”
皇非仍是含笑,方要開口說話,目光卻倏地一沉,向側冷喝道:“滾出來!”隨着這聲冷喝,召玉發間一朵珠花忽然跳起,散作數道凌厲的白光射向花窗。
窗側兩道藍光閃過,便聽有人桀桀怪笑道:“老夫一片好意不想擾人雅興,君上又何必動怒?”笑聲未落,一個人影自牆壁前漸漸顯露出來,倒像是被水潑溼的墨畫,慢慢現出個人形。
召玉乍見這詭異的情景吃了一驚,猛然起身按住劍柄。皇非卻只冷冷負手,沉聲道:“歧師,你是否活得不耐煩了,膽敢在本君面前耍這種花樣?”
歧師乾笑道:“雕蟲小技,怎瞞得過君上的眼睛?只不過對這新研究出的巫術有些手癢而已,嘿嘿嘿嘿……”一邊說着,一邊盯着召玉誘人的嬌軀上下打量,顯然對她的美色十分垂涎。
召玉只覺那目光似能穿透自己的衣衫,渾身上下都像被一隻猥褻的手摸過,不由怒道:“大膽!”
“召玉,”皇非忽然淡淡道,“你先退下。”
召玉不敢違命,狠狠瞪了歧師一眼,方纔轉身退了出去。皇非冷睨歧師:“我的禁令看來你是忘了,不在你那鬼宅老老實實待着,竟敢私入楚都。”
一眼掃去,目光幾如泰山之重,沉沉壓頂而來,歧師臉色微變,“嗖”地起身便向後飛退。皇非始終卓然靜立,無形中卻有股強大的氣勢緊緊攝住他身形,仿若怒海驚濤四面逼至,歧師在半空中幾度變換方位,但仍無法擺脫這可怕的威脅,屋內一排明燈隨他後退之勢發出“噗噗”勁響,相繼閃滅。歧師終被迫到牆壁之前,大聲叫道:“且慢!”
皇非眼梢微揚,目光罩定歧師,暫時未動手取他性命。這喪心病狂的巫族惡人似乎對他有些忌憚,眼中雖露兇光,卻解釋道:“我來楚都也是因君上之命,有件事情必得問一問纔好。”
皇非道:“我只記得曾說過,你若敢踏入楚都一步我必取你性命,卻不記得何時命你來此了。”
歧師盤膝坐在黑暗之中,面目陰暗難辨:“三天前我已替那人診過脈,敢問君上心意如何,是要醫死,還是醫活?”
皇非眉峰一動,歧師森然再道:“倘若醫活,便要君上助我尋些活人來試藥,縱然醫死,怎麼也要和君上打個招呼吧。”他自然不會說出東帝險些拆了巫府鬼宅,逼得他不得不入楚都求人就醫這種丟臉的事,只是想起來心中暗恨不已,語氣中更帶出幾分猙獰。
皇非道:“據我所知他的情況並不樂觀,是生是死,你就這麼有把握?”
歧師自暗處擡眼:“哼,區區巫族藥毒,有什麼稀奇?只不過看讓他活三天、三個月,還是三年罷了。”
皇非踱步斟酌,聽了這話目光微側,落在旁邊金案之上。此時屋內燈火盡暗,唯有他身側月光斜灑長案,如一泊清水幽柔展流,照見案上優美的畫卷。那畫中女子似是輕拂衣袂飄然而下,妖嬈冷魅的風姿,仿若流波深處清蓮絕塵,帶着令人屏息之美。如此傳神的筆致,可見這女子的風情神韻在作畫之人心中是如何清晰,歧師順着皇非的眼神一眼窺見,不禁陰笑道:“呵呵,想不到君上對這丫頭有些意思,可需我用點兒特殊的藥物,好令君上方便行事?”
皇非側身,眼風淡淡掃去:“你試一試看?”
歧師心頭莫名一個寒顫,勉強撐着笑乾咳道:“咳……君上若沒興趣便算了。”
皇非面無表情地道:“我會命人送二十個死囚給你,該怎麼做,你應該清楚了吧?記住最好不要玩什麼花樣,我並不是很有耐性的人。”
歧師轉了轉眼珠,垂下的目中閃着陰毒:“君上既然發話,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倘若哪天改變主意,不妨說一聲,我隨時都能讓他生不如死。”說完以掌擊地,便向背後黑暗中退去,如同來時一樣,在牆壁前詭異地消失了蹤影。
一川江水,浩浩東流,萬里夕陽一望無際,在楚江壯闊背景的襯托之下顯出一種蒼涼之美,徐徐沉落在雄偉的都城深處。
每日此時,都會有躍馬幫的商船自各處抵達楚都,幾十艘吃水頗深的大船一字排開,幾乎佔滿小半邊江面,顯示出這稱霸一方的江湖大幫有別於其他商號的雄厚實力。楚穆一戰,躍馬幫更加深入地控制了兩國之間水陸商道,如今若有一日躍馬幫的商船不入碼頭,上郢城過半商鋪都要缺貨吃緊,若有十日躍馬幫的商船封鎖運輸,那整個楚都的糧價恐怕就要翻上幾番。
一個冥衣樓,一個躍馬幫。江湖諸國遇上冥衣樓,是不敢惹,因爲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有多大的勢力,越是神秘就越令人生畏。遇上躍馬幫,卻是不願惹,因爲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們有着怎樣的勢力,誰也不想自討苦吃。
但不久之前,橫行南楚的劫餘門和躍馬幫少幫主殷夕青發生衝突,殷夕青重傷在劫餘門門主袁虜的天殘滅度掌之下,幫中連續兩處分舵被挑,雙方都折損了不少人馬,可謂近來驚動江湖的一件大事。
此時象徵着躍馬幫最高權威的樓船座舟正停泊在楚江之畔,頂層正中的房間裡,躍馬幫身在楚都的高層主事全部到齊,旁邊軟榻之上,一個面無血色的少年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幾乎已感覺不到任何生機。
屋中氣氛沉重,身爲諸分舵舵主之首的解還天內傷未愈,看起來精神有些委頓,但卻並未因此放棄對幫主此行的反對,實際上在座半數以上的人也都不支持殷夕語去赴冥衣樓前日之約。
“幫主,我已派人仔細查過,此前在灃水渡便是那冥衣樓主出手殺了我們十餘名弟子,冥衣樓表面上雖然客氣,卻早便暗中與我們作對,又怎會好心救少幫主性命?如今既然確定蛇膽在他們手裡,我們並非就沒有別的法子,幫主萬不可以身犯險!”
殷夕語坐在上首主位,搖了搖頭,顯然並未改變主意:“解舵主,咱們這次在楚國連續出事,折損了不少人手,我知道你心中着急,但有些事必得從長計議,千萬魯莽不得。”
解還天道:“從長計議雖穩妥,但現在少幫主卻是等不得了!幫主也聽到那冥衣樓主的口氣,燭九陰蛇膽珍貴無比,乃是藥中至寶,他們絕不可能拱手相讓。”
一旁的副舵主齊遠亦道:“幫主何以對冥衣樓如此顧忌,就憑咱們躍馬幫的實力,難道還拿他們無可奈何不成?”
殷夕語柳眉微蹙,將手一擡止住他們:“正是因實力相當,我纔不願和他們撕破臉面。我們躍馬幫以商貿爲立派之本,在江湖上一向秉着和氣生財的原則,極少與人結怨。”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弟弟,神情痛極,卻也恨極,“這一次夕青年少氣盛,和劫餘門結下樑子,自己惹禍上身不說,還使得我們兩處分舵遭受重創,當地的商脈幾乎被破壞殆盡,損失極爲慘重。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劫餘門這個仇家我們是結定了,但冥衣樓畢竟不同。我們兩幫雖有衝突,卻並無解不開的恩怨,倘若貿然與他們爲敵,對整件事情是否有益暫且不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倘若劫餘門趁虛而入,和冥衣樓聯手一起對付我們,諸位可有想過後果?”
一席話艙中靜了下來,幾個原本要勸的部屬也緘口沉思。殷夕語再道:“還有,這段時間我們忙於應付劫餘門,對其他事情實在太過大意了。灃水渡冥衣樓相助夜玄殤,緊接着赫連齊死於歸離劍下,少原君突然迴護敵國質子,太子御遇刺,赫連侯府連遭重挫,你們不覺得這些太過巧合了嗎?若我所料不差,楚穆兩國恐怕不久便會有大事發生。”她轉頭望向艙外長江勁流,風波碧浪,“天勢滔滔,順昌逆亡不過一息之間,我躍馬幫一舉一動對楚穆諸國之影響非同小可,世人皆知,有些事情必要防患於未然才行。”
在場的幾位舵主心中皆是一凜,“幫主的意思難道是,冥衣樓和少原君府聯手了?”
殷夕語道:“冥衣樓向來行事詭秘,當年他們能插手宣國五王之亂,如今爲何就不能介入楚穆內政?”
另外一位舵主宋雙道:“若果真如此,幫主就更不能赴約。我幫根基在於楚穆,與太子御、赫連侯府都有瓜葛,怎知冥衣樓不是設下圈套,欲對我幫不利?”
解還天亦道:“宋舵主言之有理,少原君若想真正獨攬大權,便必須徹底打破受赫連侯府控制的水軍與烈風騎的平衡,我們手中的戰船乃是他最大的顧忌。皇非此人手段凌厲,一旦動手就絕不可能就此罷休,現在冥衣樓分明是蓄意挑釁,難保不是別有用心!”
殷夕語站起身來:“正如你們所言,眼前之事已不僅僅是夕青一個人的性命,很可能直接關係到我幫存亡,所以今日之約我不能不赴。”
“幫主!”
“幫主還請三思!”
一衆部屬紛紛勸阻,這時候外面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道:“殷幫主,既然這麼多人都不贊同,你也不一定非要去赴約呀!”緊接着便聽負責守衛的躍馬幫弟子揚聲怒喝:“什麼人!”
殷夕語眉頭一皺,命兩人留下護衛傷者,帶人出了船艙,擡頭便見正中高大的船桅之上俏生生立着個碧衫女子,江風中衣袂飛揚,她人就站在那桅杆尖上,隨着江風飄飄晃晃,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卻笑盈盈地毫不在意。
甲板上守衛的躍馬幫弟子少說也有近百人,竟沒有一個看到有人潛入船上,更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上了桅杆,不禁大爲惱火:“大膽!你是什麼人,還不快些下來?”
碧衫女子不理他們,只是認真地勸道:“殷幫主,你真的不一定要去,剛纔那幾位先生的話其實都很有道理,你應該再考慮一下才是。”
殷夕語見她年紀輕輕,竟有這般輕功造詣,不由多了幾分警惕,問道:“敢問姑娘如何稱呼,可是來自冥衣樓主座下?”
碧衫女子笑道:“幫主不必這麼客氣,我叫離司,我家主人讓我來替你帶路,順便先看看你們少幫主的傷勢,可不可以?”
宋雙低聲道:“幫主,小心有詐。”
旁邊齊遠建議道:“周圍都是我們的人,怕些什麼?不妨先誆她下來,看她玩什麼花樣。”
殷夕語沉吟不語,離司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們答應,秀眉微擰:“我家主人不喜歡浪費時間,總不能一直等着你們,我先進去診脈了,你們慢慢商量。”話音一落,人已輕飄飄自桅杆上落下,似是藉着風力一個折身,還沒等人看清,便從一衆高手面前掠到了艙門之旁。
宋雙隔着艙門最近,見狀大喝一聲:“站住!”不由分說,一掌向她腰眼拍去。
“哎呀!可沒聽說過看病不讓大夫進門的!”離司笑着向側一讓,滴溜溜沿着他的掌風旋身而過,淡碧色的衫子輕盈若舞,一閃便進了船艙。裡面兩個躍馬幫弟子雙劍齊出,擋她去路,誰知對方身法奇快無比,眼前只見得碧影微微一晃,輕煙般穿過飄過,眨眼間離司已扣住榻上病人的脈門。
“住手!”
不等趕進艙中的殷夕語喝止,離司手指已在病人腕脈上劃過,蹙眉道:“果然是天殘滅度掌,耽擱得太久,毒氣已經侵傷經脈,麻煩得緊。”又仔細想了想,擡頭道,“殷幫主,就算服了燭九陰蛇膽解去掌毒,令弟以後恐怕也難以恢復如常,差不多成了廢人一個,去不去見我家主人都一樣了,我勸你還是算了吧。”一邊說着,手下數枚銀針射出,銀光起落,準確無比地封入殷夕青身上幾處重穴。
躍馬幫衆人紛紛驚喝,卻不料軟榻上突然傳出一聲低微的呻吟,昏迷多日的病人竟然有了一絲反應。殷夕語擡手製止部屬,強壓心中驚詫:“不想姑娘輕功造詣不凡,竟還精通醫術,冥衣樓果然藏龍臥虎。”
離司微微側首,對她笑道:“幫主過獎,精通醫術雖不敢當,但我對各種奇毒卻的確頗有研究。不如這樣好嗎,我可以讓你弟弟醒過來,也可以每天來替他診治調理,或許也能有所轉機,你們就不必特地去見主人了。”
離司這話倒並非誇口,她雖然解不了東帝身上的劇毒,但多少年來傾心研究各類毒物,說起來已是數一數二的用毒高手。殷夕語深深將她打量,忽然問道:“敢問姑娘,貴主既然出言相約,你卻一直阻我前去,究竟是什麼意思?”
離司頓時嚇了一跳,她心裡縱然一百個不情願帶殷夕語姐弟回去,卻也絕不敢違背主人命令,急忙分辯道:“我可沒說不讓你去,不過是告訴你實話而已,你如果要赴約的話我自然會帶路,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