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五章

日落,邯璋城東。

直通內城的古道之上,數匹快馬疾風一樣馳過,當先一人身着白底繡金虎紋武士服,魁梧的身形沉穩威武,眉目之間一股深沉之氣,隱帶殺伐決斷,正是穆國白虎上將衛垣。

一行人出城向東,縱馬疾馳,直到過了內外兩城交界處一片古塔林立的山野,前方湖光水色舉目可見,衛垣霍然勒馬,身後數人亦是紛紛停住,其中一人道:“將軍,便是這裡嗎?”

眼前山野蒼巖,暮雲四起,堰江、灃水兩條江流由楚國境內穿匯至此,在奇峰峻嶺間分作渂、沫、溱、沂、沇、瀠、泱、汒八道支流,西入穆京,形成八水繞京野的壯麗景觀,此處西泠湖正是這八水環繞的中心,千百座古塔星羅棋佈,點綴巖林,與逐漸盪開在湖心的夜色相襯相映,顯得幽曠而神秘。

“沒錯。”衛垣擡手一揮,“你們去吧,一切照我吩咐行事。”

當先那人顯然是他心腹部將,近前低聲問道,“將軍,要不要直接動手,一勞永逸,這裡畢竟是穆國,誰人能奈何得了我們白虎軍?”

衛垣微一側目,沉聲道:“莫要胡說!以那位的手段,你沒見楚國的下場嗎?如今楚國已亡,穆國形勢牽一動百,他突然傳令下來,我雖不得不防,卻也不能輕舉妄動,你等切莫魯莽。”

“是。”那將領低頭道,“如此,將軍一切小心。”說罷轉身示意,身後諸人頓時分散開來,隱入山林,只觀其行動,便知他們人人武功不凡,皆是白虎軍中訓練有素的高手。

待他們退開之後,衛垣微帶馬繮,口中發出一長一短兩聲輕嘯。嘯聲遙遙傳出,過不多久,湖心盈盈出現一葉小舟,舟上一個碧衫女子,輕紗拂面,衣袂隨風,彷彿是畫中人兒,漸行漸近。

衛垣眼眸一眯,下一刻,已自馬上振衣而起,好似大鵬凌空一般,穩穩落上船頭。

那碧衫女子擡眸笑道:“衛將軍好身手,許久不見,離司給您見禮了。”

衛垣態度分外客氣,抱拳道:“離司姑娘,敢問主上現在何處?”

離司看他一眼,抿脣淺笑,“我一個小小侍女,哪敢與人議論主上的行蹤,將軍請隨我來吧。”說着擡手一點,那小舟隨着槳勢,便往夜色深處飄然而去。

天邊細月,盪漾波心,幽幽星光,若隱若現。深入湖心,一座八角古塔,隱約自水中小島上現出輪廓。小舟隨波輕蕩,漸漸靠近島畔,一縷幽美的簫曲,也在此時隨風飄入耳中。

月如鉤,聲如訴。透過迷濛如煙的輕霧,古塔之上一個玄衣身影,獨自望着無盡的夜空,那柔潤的玉簫便自她脣畔,伴着似真似幻的月光,輕輕緩緩,流淌出千迴百轉攝魂的溫柔。

衛垣站在船頭,一時間竟有些意飛神迷,只覺得風中耳畔,縷縷簫聲婉轉悠揚,似是這萬千夜色,縈繞在湖波深處幻化出清幽旖旎的夢境,令人不願驚擾,更不願它停止。直到一曲終了,塔上之人轉過身來,彷彿看了小舟一眼,忽然間袖袂一揚,一股凌厲的真氣,頓時隨着瞬移的魅影壓向舟前!

衛垣倏然一驚,倉促間擡手格出。掌間渾厚的真氣與那流雲般的玄袖驀然相撞,好似星光迸射,輕煙乍散,一道光華飛閃,那玄袖重重急繞,化作千絲萬影直取他胸前要害。

衛垣無論在帝都還是穆國,皆可稱數一數二的高手,反應何其迅捷,低喝一聲足下發力,小舟霎時閃電般向後疾射。那玄光卻是詭異無比,如影隨形,只聽“啪啪啪”數聲輕響,二人已在袖風之中急對數掌,小舟之上異芒流閃,炫人眼目,掌風激得離司衣袂狂飛。

那人武功詭妙莫測,並非尋常路數,衛垣感應對方千變萬化的招式,不敢託大,手中雖無兵器,卻是撮掌爲刃,去勢竟如刀劍破風,生出駭人的勁氣。

一道強橫的掌風,往袖浪漣漪的核心,筆直刺去!

驟然間勁氣爆破,凌空清光四射,衛垣猛地看清來者容顏,陡然震驚,不由抽身急退。

小舟一晃而止。

玄紗飛落,來人飄身船頭,一支瑩潤通透的玉簫,不偏不倚指向他的咽喉。

素白如雪的手,若有若無的暗香,半幅輕紗隔了一雙幽麗清魅的眼眸,湖風陣陣,吹動玄絲長衣如雲如煙,仿若深夜之中,盛開了一朵絕色的蓮花。

“衛垣,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鬼愁峽前追殺夜玄殤,你的性命,不想要了嗎?”素紗之下丹脣微啓,一絲冷冽的話語如凝薄霜,衛垣眼中閃過驚詫,隨後單手扶膝,跪了下去,“九公主!”

眼前女子,正是血蠱之毒已清,並與離司等人順利會合的子嬈。

衛垣先時接到密印傳書,原以爲東帝親臨穆國,心下既是期盼,又存戒備,此時欲求帝顏一見而不得,失蹤許久的九公主卻忽然現身,他摸不清帝都安排,自不敢貿然行事,低頭瞬間目光閃過。

隔着妙曼煙色,子嬈垂眸審視這掌控着穆國軍權,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的白虎上將。

數年前,東帝借公子嚴叛亂之機,迫使衛垣反出帝都,自鳳後手中保全這員大將,亦在穆國佈下暗棋。楚、穆、宣、昔以至九夷,他從來不曾說起,但殫精竭慮策算佈局,苦心經營出平衡的局面,一人一身,如同神明一般護佑着這片江山大地。

然而那一場破裂的婚約,就連她也未曾料到,他竟一怒傾國,親手開啓這天下戰端。九域之戰,烽火血幕,失去制衡的宣國必將兵指天闕,大戰只在早晚,此時的穆國卻因三公子夜玄殤的歸來變得暗流洶涌,其王位歸屬隱隱牽動諸方。

自從繼承了王族之主,入嫁楚國的那一日,他的責任便已是她的宿命,他的心願亦便是她的期望。

進退趨避,無非棋子,勝負生死,豈由他人?

“公主,當時楚國情況未明,唯有三公子知道公主下落,臣是因擔心公主安危,也是想保護三公子,才調動白虎軍尋人,不周之處,還請公主恕罪!”聽着衛垣的解釋,子嬈忽然輕輕一笑,曼聲問道:“衛垣,在帝都,你是王兄信賴重用的上將軍,在穆國,你是白虎軍惟命是從的國舅大人,你說我到底,該拿你如何是好?”

夜嵐煙風,星月湖畔,幽光影裡若隱若現的玉容,眉目若仙,笑語如幻。

衛垣微微擡頭,恍惚間心神魂魄似都被那媚軟輕言攝去,掙也掙脫不得,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臣雖身在穆國,卻對主上忠心耿耿,白虎軍亦惟公主之命是從。刀山火海,臣皆甘爲馬前之卒,替公主效命。”

子嬈便這般看着他,突然揚聲而笑:“衛垣,你越來越會說話了,無怪王兄對你如此倚重。好啊,你既這麼說,我可要借你白虎軍一用了。”

衛垣低頭道:“請公主儘管吩咐。”

子嬈收了玉簫,嫋嫋移步,自那光影深處直至他面前,“我給你三天的時間,帶來東宮連相的人頭。我很想知道,在這穆國,到底是你的白虎軍動作快,還是西宸宮秘衛快,你們可千萬不要被自在堂搶了先去,否則,這臉面可就丟大了。”

衛垣眼光驀然閃爍,仿若一石千浪,風波急涌。

入耳之際,分明是笑語嫣然,卻偏似水底暗流,在這明湖秋波之上,凜凜激起一股風雲之氣。眼前玄衣飄飛的女子,何嘗是來自王城的嬌柔帝姬,亦非容華天下的少原君夫人,一喜一怒,一言一笑,只似玄女祠中顛覆三界的修羅絕色,九幽輪迴,也會爲之傾倒,四海天下,也將爲之換顏。

此時一直安靜站在船頭的離司,忍不住便輕輕地嘆了口氣,眉心隱約的憂慮,越發深了幾分。

衛垣擡目欲言,卻突然扭頭看向湖心,子嬈也轉身笑道:“墨烆他們來了,我們過去看看。”說罷迎風拂袖,一股陰柔如水的真氣反擊湖面,小舟頓時破浪而去,駛向古塔矗立的小島。

船行近前,島上幾名黑衣人迎上前來。

衛垣微一愣愕,看清爲首的乃是東帝御前左衛將軍墨烆,在他身後,乃是九域聞名的鑄劍師宿英,以及冥衣樓掌管楚國分舵的聶七。旁邊還有一人,白衣紫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竟是位居穆國散騎大夫一職的顏菁,而他身邊站着的黃衣少年,則是躍馬幫少幫主殷夕青。

小舟靠岸,衆人迎上前來。子嬈側眸掠了衛垣一眼,漫不經心地道:“顏菁是我冥衣樓穆國分舵主事之人,你二人素來相識,此次白虎軍的任務,他會暗中與你配合,日後你們也不妨多多親近。”

衛垣眸心略收,不料冥衣樓控制穆國的核心人物近在眼前,甚至身處朝中,居位甚高。但他畢竟老練,心中所想自是不形於色,反而笑說:“哈哈,顏兄可瞞得我好苦,回頭到我府中,定要罰你三杯纔是。”

那顏菁不慍不火地道:“重任在身,迫不得已,還請將軍見諒。明日黃昏之時,我約了連相在遠庭芳聽歌賞舞,不知將軍可有雅興?”

衛垣目中精光一閃,笑道:“顏兄相約,豈敢不到?東宮連相身份非常,路上莫要有個閃失,明日不妨我與白虎軍親自護送他赴宴,定叫賓主盡歡。”

顏菁哈哈一笑,心領神會。衛垣復又轉身招呼,“墨將軍,久見了。”

昔日在帝都,他與墨烆同朝爲將,也算略有交情,墨烆微一點頭算是見禮,“久見。有樣東西送給將軍。”說着擡手一揚,將一個木盒擲了過去。

衛垣笑着打開木盒,一眼看去,面上倏然色變,“唰”地擡眼掃向墨烆。

那木盒中,不多不少裝着十二面鑲金虎紋令牌,正是今日隨衛垣一同來此,白虎軍中十二名金虎侍衛的隨身信物。衛垣眼中情緒瞬變,慍怒之中更有一絲不能置信,忽聽有人柔聲道:“衛將軍,我素來對你,更對白虎軍寄以厚望,你可千萬莫要讓人失望纔好。”

衛垣一震回神,揚袖一拂,轉身跪倒:“公主,臣命白虎軍暗中跟隨,不過爲防太子方面動作,確保公主平安,並無他意,還請公主恕臣無心之過!”

月下玄衣飄飄,九公主卻站着一言不發,唯有夜風拂盪湖波,陣陣入耳。

衛垣手按木盒,只覺一道靜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膝下嶙峋的岩石好似尖刃一般,縱隔着衣袍,也刺得人骨骼生疼。此時方纔體會,這在衆臣眼中媚顏肆行的九公主,雖於玄塔之下囚禁七年,卻是除東帝之外,王族真正的主人,對穆國的掌控亦遠遠超乎想象,自己這些年一言一行滴水不漏,盡在帝都眼下,無論何時,只要一步行差,恐怕立刻便是滅族之禍。

正自心驚,突然間,一陣幽香拂面而過,九公主低下了身子,在他耳邊用極輕極柔的聲音道:“不管發生何事,我都會保你,但是我不殺你,並不等於王兄也能容忍,你可記住了嗎?”

耳畔私語,脣畔微香,字字句句,如刃掠心。衛垣低頭跪着,悶聲道:“臣……明白。”

子嬈見他如此,反倒輕輕一笑,眸波微轉,拂袖撤身:“沒什麼事,你便去吧。”

“是。”衛垣緩緩起身,側眸又看了墨烆一眼,告退而去。

一直目送衛垣登船離島,顏菁沉聲道:“衛垣在穆國經營多年,權位日重,又與太子御過從甚密,今日若非公主親至,誰也不敢保證他會在關鍵之時依舊忠於帝都。”

離司亦上前道:“公主,他今日敢安排伏兵,難保他日不臨陣倒戈,連相之事當真沒問題嗎?”

子嬈脣畔依稀帶着冷麗的笑痕,淡聲道:“你以爲他現在還有這個膽量,敢去背叛帝都嗎?連相之事是他唯一投靠太子御的機會,只不過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離司知這一番敲山震虎,已是令衛垣心存畏懼,點了點頭,復又嘆道:“唉,此人野心暗藏,非可久用,主人所言,果然無差。”

話音落後,許久不聽子嬈說話,只見她憑風移步,靜靜望向煙嵐繚繞的湖面,眸心深處晶瑩零落,漸漸地,似是有着迷離的波光浮泛,最終淹沒了那一片清澈嫵媚的色澤。離司近前叫了聲“公主”,過了一會兒,方聽她輕聲問道:“野心暗藏,非可久用。除了這個,他還說了什麼?”

離司一愣,答道:“主人只說……請公主,‘不必回來’。”

“不必回來……”子嬈徐徐垂眸,低聲重複了一句,指尖輕輕撫過手中玉簫,月光下瑩潤的玉色依稀透出清冷溫度,每一分光澤,都有着熟悉的氣息,柔軟的痕跡,絲絲縷縷如水而逝。

忽而,她閉目一笑,道了一聲:“罷了!”隨即飄身上船,便這樣踏舟而去,很快消失在星月迷濛的夜色深處。

夜半,西宸宮。

長空如墨,月痕如鉤,大殿金頂之巔,夜玄殤獨坐其上,一邊飲酒,一邊看着腳下燈火晦暗的深宮,脣畔掛着一絲莫名的笑痕。

他已經坐了有些時候。此處宮闈乃是穆王起居之所,原本內外封鎖,戒備森嚴,就連一隻蚊蟲也輕易出入不得,但是現在,侍衛們統統沒了聲息,除了偶爾秋風拂衣,偌大的宮殿安靜得如同深淵。

風起,月光飄落,一個玄衣女子突然出現在殿脊之上,如一抹清幽的夜色,悄然無聲。

夜玄殤目光一側,“你怎麼來了?可惜遲了一步,酒喝完了。”

來人有些不滿地道:“你體內毒蠱未清,不該喝酒。”

夜玄殤將壺中最後一口酒飲盡,轉頭笑問:“敢問九公主會因這樣的理由不喝酒嗎?”

他臉上的笑容一如從前,總讓人覺得愉悅而瀟灑,好似秋風明月,直映眸心。子嬈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他手臂,蹙了眉道:“四域噬心蠱非同尋常,你莫要如此大意。那日你以近半功力助我恢復真元,實在太過冒險,倘若毒蠱在你體內發作,你可知道後果如何?”

夜玄殤隨手握拳,在他左手掌心,有道殷紅的血線一直沿着手腕延伸向肩頭,彷彿有着細小的活物寄生其中,不時竄流跳動,帶出一種燒灼的痛感。他隨手擲開酒瓶,漫不經心地道:“莫以爲我是你,連這小小血蠱都奈何不得,即便功力再損,也要比你強些。”

子嬈眼梢輕揚,眼見便要發作,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一頓:“喂,夜玄殤。”

“嗯?”

子嬈身形一晃,落至他身邊,“不知道三公子肯不肯賞光,另尋他處,請你喝酒。”

“公主相約,豈可不從。”夜玄殤倏然而笑,擡頭看向夜空彎月,“不過既然來了,先陪我去個地方怎樣?”

子嬈問道:“什麼地方?”

黑暗深處,她彷彿看到他的脣鋒微微一抿,依稀有絲嘲弄的滋味,鋒刃般掠過,卻不答她問話,起身道:“走吧。”

片刻後,兩人出現在穆王寢宮之前。

深重的殿門背後,一重重燈火隱約透出。秋風乍起,夜玄殤舉步踏上殿階,冷月微光,闃暗之夜,如多年前一樣,仍舊是透衣的寒意。

數名黑衣秘衛同時出現,一見夜玄殤,隨即躬身退後。

子嬈看着秘衛們乍現即逝的身影,突然停下腳步,轉眸而笑,“夜玄殤,沒想到那場賭局,終究讓你贏了去。”

夜玄殤微微側首,“那麼,你可還記得我們的賭注?”

子嬈脣角輕挑,曼然淺笑:“我既輸了,自不會賴賬,我會等你,成爲真正的穆王。”

輕魅的話音未落,冷不防夜玄殤猿臂輕伸,忽然攬住她纖腰向內一收。他臂下強勢的力道,使得兩人之間再無半分距離,面面相對,眸光相映,將彼此看得清楚透徹。

曾幾何時,江湖相逢,生死險境,性命相托。

他知她是何人,她又知他是何人?一場過命之交,背後的身份,各自的心機,或許自相遇的一刻,便不只是酒興之下一言賭注,終是這一天,這一刻,他與她皆盡明瞭。

夜玄殤低頭審視懷中女子,沉聲道:“子嬈,你可知道,你賭上的是什麼?”

雙眸如永夜,目光若星輝。

他的微笑有種不羈的霸道,那樣的注視籠罩下來,一如他臂彎中的溫度與力量,分分寸寸令人淪陷。

昔日楚江驚濤聲猶在耳,他狂放的笑語記憶猶新。

“子嬈,若有一日我離開楚國,必要帶你同行!”

“你若當真歸國成爲穆王,我便嫁你爲後,又有何妨?”

彼時他只是上郢城中一介質子,她亦遊戲風雲,肆意妄爲。今朝酒後戲言,一語成讖,他終如潛龍騰雲,重歸故國,她也終將成爲九華殿上,那抹絕豔的光芒。

子嬈徐徐擡眸,長睫下清魅的微光流過,仿若浮星劃破幽暗,“願賭服輸。”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夜玄殤看她片刻,突然揚聲而笑,“好,願賭服輸!”

風起玄衣,寢殿中門,驀然大開。

燈火照出的瞬間,子嬈鳳眸微微一細,身前男子的面容彷彿被光影映透,越發俊冷分明,深眸之中鋒芒桀驁,無垠黑夜,剎那破碎。

夜風吹入大殿,兩側重帷飛揚,夜玄殤轉身攜了子嬈,大步而入。

一盞盞臥獸金燈隱約閃爍,穿過丹桓金楹的大殿,只聞兩人輕微的腳步聲。直到寢宮深處,一張華麗的玉榻出現在面前。

兩人剛剛踏上虎皮軟毯,黑暗中忽見精光,兩名秘衛倏然現身。

“你們退下。”金帷紫幔之中,徐徐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一陣沉重的呼吸聲。

兩名秘衛應聲而退,迅捷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重新隱入了暗影背後。

直到他們身影消失,夜玄殤方纔開口道:“西宸宮秘衛仍如以前忠心耿耿,兒臣卻有多年未見父王了。”

龍帷掀起,穆國真正的主人,曾被封爲白虎君的老穆王張開眼睛,蒼老而威嚴的目光掃向兩人。

粗重渾濁的呼吸聲,此時變得越發清晰,燭火輕輕跳動,子嬈眉心不易察覺地一攏。從她所處的角度,恰好可以清楚看到穆王蒼老的面容,這一方國主顯然正忍受着某種極大的痛苦,在他身側不斷顫抖的雙手,亦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暗光外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目如劍,一旁魅顏絕色,質若仙姿,雲裳玄衣飄展流光,望之幾若天人,老穆王一見之下,便已隱約猜知那女子身份,眼神微微生出變化。

“終是回來了,很好,很好。我便知道,你定能完成我們的承諾。”

夜玄殤在王榻一步之外停下了腳步,“但兒臣能回來穆國,再入西宸宮,想必也出乎父王意料吧。”

老穆王微微擡頭,眯了眼道,“莫要忘了你是誰的兒子,我夜氏一族的男兒,豈有做不到的事情?”

夜玄殤淡淡道:“父王所指,想必亦包括你最信任的兒子。”

老穆王目光“唰”地一擡。

穆國長公子玄御,自幼深受穆王及王后寵愛,及長入主東宮,傳承國祚,勤謹謙讓,事父甚恭。六年前,三公子玄殤入楚爲質,公子玄御以太子之名佐理朝政。其後不久,穆王偶染微恙,太子親自侍奉湯藥,並延請國師渠彌入宮醫治,數日穆王病癒,對待太子愈發信任,國事多命其決斷,宮府重權漸移東宮。

翌年,穆王壽辰之際忽發舊症,一病不起,不得已令太子監國。自此數年,穆王病居西宸宮,諸臣皆難得見,太子臨朝秉國,內外政令皆出東宮,穆王之位名存實亡。

老穆王起身重重哼了一聲,病容之下,亦見君王餘威,“你說什麼?你是想說孤王看走了眼,錯信了那個狼子野心的畜牲嗎?”

夜玄殤道:“兒臣對他並不感興趣。”

“哼!”老穆王背後的雙手青筋綻起,左右踱了兩步,復指着他道:“孤王知道,你自小便心高氣傲,從來看不起你這個大哥!哪怕他刻意針對你,你卻連和他作對都不屑!”

夜玄殤微挑的脣鋒仿若笑痕,“六年來他費盡心機卻也殺不了我,最後不惜懇求二王兄出手。父王覺得,我憑什麼要看得起他。”

“你……”老穆王驀地轉身,張口欲言,忽然間身子一顫,擡手壓住胸口,人踉蹌了一步便向前栽去。

子嬈與夜玄殤吃了一驚,雙雙搶至近前,看清情形,兩人心中皆是一震。

燈影如晦,老穆王面色異常慘白,眉目之間竟隱隱泛出一股青氣。便這片刻,他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入寒泉,變得十分冰冷,隨着悶聲嗆咳,刺目的鮮血徑自噴出。夜玄殤當即以內力試探,發現他體內有一股極其陰寒的毒氣,正毀滅性地摧殘着他的經脈,而另一種相反的藥性卻迅速消減,對這毒性再也起不到抑制的作用。

身在暗處的秘衛忽見變故,同時搶出,看到老穆王情況危急,當先一人匆忙跪下,“公子,唯有東宮送來的藥丸可緩解大王病症,這數年皆是如此,遲了恐將不測!”

夜玄殤眉頭一皺,方要起身,老穆王卻突然用力,緊緊地抓住了他。

枯槁蒼老的手掌,逐漸生出緊窒的力度,老穆王急促喘息,目光卻轉向子嬈。

子嬈低頭,容顏逆了光亮,聲音輕柔,“我乃王族九公主,穆王是否有所交代,儘可言明。”

沉沉的燈火底處,老穆王一半面容浸入黑暗,仿若永夜漸漸吞噬,他吃力地支撐身子,說道:“秘璽……”

子嬈心頭一動,看向夜玄殤。

秘璽一物,素來是諸國至關重要的秘辛,爲防亂臣篡政,九族王室皆有如此密存的信物,王位傳承的詔書若無秘璽加印,則等同廢紙一張。當日皇非操縱國政,弒殺楚王,便是早由王后偷天換日,將楚國秘璽盜出宮中,以令含夕合法繼位。太子御囚禁穆王多年,大權在握,卻始終不敢奪位登基,除了顧忌二王子夜玄澗的存在,亦是因這秘璽一直握於穆王手中,百經搜尋不知所蹤,更加無法令西宸宮秘衛真正擁立自己。

四周金燈將熄未熄,最後的火光,像在帷幔深處染上了濃暗的血色,亦在夜玄殤眸心跳動不休。兩名秘衛皆是追隨老穆王十餘年,無比忠心的死士,亦知此時穆國處境艱險,不由催促道:“三公子,大王忍受這般痛苦,不肯向東宮低頭,時刻都在盼您回來……”

老穆王顫抖擡手,止住了秘衛的話語,在子嬈的扶持下端身坐起,“不錯,確是孤王看錯了那個逆子,他不配你視爲兄長,更不配穆王之尊。”他放開手,卻一瞬不瞬,注目於玉簾金燈裡,男子冷若刀削的輪廓,“你兄弟三人,玄澗最是平和,心性寬容,雖承天宗之位,但對那逆子必會手下留情,一個不慎,恐將爲其所害……所以,我始終不曾令他知曉實情,只是在等這一天……你能從楚國回來,很好,真的很好……”

他一邊說着,口中鮮血徐徐涌出,他卻渾然不覺,只自懷中取出一塊頂端稍有突起,質地古樸的圓形玄玉,喘息道:“將此物與你二王兄所持的玉玦合二爲一,便是我穆國傳位秘璽,紫晶石亦在你手中,九公主爲王族之證,肅清門庭……切莫,手軟!”

玄龍玉玦。

龍騰夭矯紋以雲雷,背飾扉棱,金絲入墨,鋒利健勁以爲王者之飾。

子嬈擡眼向歸離劍掃去,只見夜玄殤眼底精芒隱現。

微微握拳,那圓玉之上,有着鮮血將盡的溫度,劍柄上墨色玉玦冷冽的觸覺,卻如劍鋒,奪鞘生寒。

老穆王說完這一席話,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眼中光澤漸漸暗去。

榻前燈火一晃而滅,黑暗霎那降臨。

此時寢宮之外,突然傳來幾不可聞的破風聲。子嬈一手將真氣送入老穆王體內,只怕他便要支撐不住,擡頭道:“有人來了!”

夜玄殤倏然回眸,殿外守護的白虎秘衛現身殿前,“東宮高手已往西宸宮而來,請讓我等護送公子,速速離開!”

“來得正好。”

玄衣拂動,暗中身影緩緩站起,夜風灌入殿中,只聽歸離劍一聲清鳴,夜玄殤脫口長嘯,聲震宮宇。

劍光照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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