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三千殿,日落楚宮城。
天際彤雲無邊,燃燒如火,宮門東側的箭樓上,一前一後兩道身影遙望兩隊烈風騎鐵衛擁護着少原君縱馬出宮,馬上赤紅飛揚的披風烈烈劃過掩在暮色下的眼睛,將所有禁衛震懾人心的敬禮聲拋之於後,絕塵而去。
王城策馬,金殿佩劍,面君不拜,令調三軍。“皇非可是越來越放肆了……”後面那人話才說了一半,前面之人已轉身舉步,一直走下箭樓,纔回頭道:“你去安排吧。”
後面那人點頭,天地間黑暗如雲,吞噬一片森冷的目光。
重重殿影傾覆落日,偌大的楚宮如同沉睡的猛獸,靜臥於上郢城中心。入夜之後,箭樓上當值守衛由兩隊增至四隊,並不斷有巡邏禁衛自各處路過,甲冑嚴整,秩序森然。
自數日前赫連羿人去職,烈風騎護軍偏將接替都城禁衛統領,楚王宮內防比以前加強了數倍不止,收藏楚國重寶的衡元殿附近更是一如既往戒備森嚴。
月過重雲,御苑花木在夜色下鋪瀉出層疊錯綜的深影,一隊禁衛剛剛離開,火把的光亮逐漸遠去,忽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山石近側。“是這裡了。”彥翎壓下聲音,回頭道,“這條密道直通衡元殿中心,再過一會兒,高處守衛便會換防,而前面的人也恰好巡視過去,那時我們便可藉機潛至密道入口處,保證不被任何人發現。”
夜玄殤從居高臨下的箭樓處收回目光,低聲笑道:“真是不辱‘金媒彥翎’的名頭,竟連楚宮密道的方位都被你探到了。”
彥翎算好時間和守衛的視角,向後尋了個隱蔽又舒適的位置,絕不委屈自己像一般夜賊似得彎腰苦候,道:“我可不想從正殿進去應付那些難纏的禁衛高手,一個不好連小命都搭上。各國王宮必有密道通往他處,只要想找,便沒有我彥翎找不到的入口。”,手腕一抖,將助他們翻越宮牆的鉤索收好,“開啓那密道入口需要一點兒時間,看我們待會兒是不是走運不被發現了。喂,雖說是密道,卻也未必絕對安全,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這麻煩事留給你那大哥去頭疼豈不更好,何必你來冒這沒道理的風險?”
夜色之下,夜玄殤深邃的輪廓隱隱透出幾分峻冷,脣角輕微一挑,似是帶出不屑的嘲諷:“我大哥?他怕是還不配。”
“哦?”眼下左右無事,彥翎好奇地湊到他眼前,故意道,“話雖這麼說,但你父王恐怕卻不這麼想,否則就不會是人家舒舒服服做太子,而卻你入楚來……”心中一個異樣的念頭閃過,突然間面露詫異,“難道說你……”
這時夜玄殤伸手一把搭住他肩頭,將他壓到暗影更深處,語意微微帶笑:“如果正面奪取那東西,楚穆兩國必起戰端,傷亡在所難免,今晚若順利得手,你可是爲兩國免了一場大戰,回頭我替你立碑爲念。”
“呸!鬼才要你立碑爲念!”彥翎沒好氣地彈開半尺,爲怕驚動守衛又湊回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道,“你下定決心了?對了,穆國那邊傳來兩個消息,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夜玄殤道:“壞的。”
彥翎道:“壞消息是,太子御的確完全控制了內外宮廷,甚至包括白虎禁衛都已在他調遣之下,如今沒有他的手令誰也進不了穆王寢宮,更別說見到老穆王了,所以說你的日子絕對會越來越不好過。”
這消息着實不怎麼好,夜玄殤卻忽地一笑,竟似現出些許輕鬆的神態。彥翎莫名其妙地瞪他:“好消息是老穆王還活着,太子御似乎有所顧忌,一直按捺着沒做下出軌的舉動。”
“唔。”夜玄殤眯了眯眼睛,似有一瞬深刻而複雜的感情自眸心閃過,此時恰逢望樓之上兩隊禁衛交接,他突然擡手一拍彥翎肩頭,沉聲笑道:“走了!這兩個消息不錯,過後一起謝你!”
“切,今晚有命回來再說!”彥翎回他一句,身法卻絲毫不落於後。兩人悄無聲息地潛入殿前,彥翎俯身迅速擺弄了幾下,一塊石板應手而開,前方守衛再次巡來,此處早已恢復了寂靜。
密道之中,每隔十餘步便有火把高照,一進到裡面,彥翎頓改往日嬉皮笑臉之態,整個人仿如蓄勢待發的豹子,每一絲肌肉都似充滿了警戒,率先閃向安全隱秘的位置,輕聲道:“ 乖乖不得了,這密道如此乾淨,空氣暢通,顯然經常有人使用,說不定還有守衛在前面,這下有得玩了。”
夜玄殤擡頭示意,在兩人前方十餘步距離之外,平整的青石牆面上伸出兩截銅管,彥翎挑了挑眉梢:“這東西能將周圍動靜清清楚楚傳到另一端去,只要我們經過,立刻便會被對面負責監聽的守衛發覺。唔,前面石壁上居然還另設了防護機關。”
夜玄殤微笑道:“至少說明我們沒走錯路,這條密道確實通向楚宮存放重寶的衡元殿。給你半個時辰如何?”
彥翎雙眼一翻:“說笑,一刻鐘都嫌多!”話音未落,人已拔地而起,一個漂亮的空翻掠過丈餘空間,輕飄飄落向銅管上方,快要着地時卻似御風而起,身子忽地微微上升,便如落葉輕墜,半點聲息也無地落在了銅管近側。
夜玄殤武功雖高出彥翎甚多,但這般乾淨漂亮的身法自問卻也未必及他,先是暗讚了一聲,腦海中卻不由地閃過他因沾花惹草而被魔雲教衆仙姑追殺的情形,忍不住莞爾揚脣。金媒彥翎之輕功在武林中數一數二,逃命的功夫固然一流,應付各類機關更是駕輕就熟,貼着牆壁俯身下去,先自腰囊中取出樣東西輕輕抵在那銅管開口處,接着左手燃起火摺子,神情專注地在銅管周圍烘烤,那東西便隨着溫度升高慢慢軟化,最終完全將銅管封閉。彥翎滿意地檢查了一下,回頭對夜玄殤打了個手勢,隨即將注意力集中在另外的機關之上。
一柄怪形怪狀的薄刀沿着牆壁上凸起的浮雕一側逐漸沒入,過了稍會兒,便聽“嗒”地一聲輕響,彥翎眼中微微一亮,脣角不由便向上彎起,誰知那得意的弧度尚未形成,突然半路僵住,也不知是不是由於近旁火把的熱度,分明在陰涼的密道中,他額頭上竟絲絲滲出冷汗。
夜玄殤隨後潛至近旁,彥翎目光分寸不離石壁,皺眉道:“先別過來,這裡有些麻煩,一個不好兩個人都得送命。”
夜玄殤還從未見過他如此慎重的神情,便知事情棘手:“一旦觸動機關,你賭哪個方向?”
彥翎勉強牽了牽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手底下現在有五道機括,也就是說很可能左右石壁以及密道頂部前後,甚至腳底都有機關埋伏,現在第一道已經被我解決了,但後面竟是幾道子午連環括,觸動任意一處都會牽發其他所有機關,如果不能同時拆除,那我們便等着被箭矢之類的東西射成刺蝟吧。”
夜玄殤推測道:“既已解決了一道機關,總有一個方向是安全的。”
彥翎道:“問題是眼下這種情況,根本無法判斷是哪個方向。子午連環,天衣無縫,據說是後風國寇契大師生平得意之作,見了鬼竟會出現在楚王宮的密道中!”
夜玄殤似是想到些什麼,眉峰略微一緊,但卻笑着對彥翎道:“寇契以冶劍之術着稱於世,機關之類不過是人家打發時間的小玩意,虧得你整日吹噓自己能耐,快些專心拆除機關,莫要在此浪費時間。”一隻手搭上他後背,語氣輕鬆,“萬一出現意外,我會盡全力助你退往艮位方向,既然一道機關已被破壞,未必全無出路。”
彥翎本要出聲抗議,聽到他後面的話身子微微一震,側目看他,突然間“切”地一聲扭過頭去,不再說話,深吸一口氣閉合雙目,摒棄心中雜念,全部精神集中向隱藏在石壁之下的機關上。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即便是分出大部分精力留心四下動靜,夜玄殤仍能憑掌心觸覺感到彥翎緊繃的心神,而他自己身上也依稀滲出冷汗。過了許久,忽聽“喀喇喀喇”連續幾聲響動,彥翎猛地舒了口氣跌坐在他身旁。兩人四周數塊浮雕同時向側移開,底下露出排排鋒利的箭鏃,每一支利箭都正對他兩人目前的位置,數量之多足以將十餘人瞬間戳成肉泥,便是以夜玄殤之膽大,一見之下也不由寒意叢生。
彥翎湊到石壁之前,赫然發現面前所有利箭都是特製的四面鉤鏃箭,箭身竟還加造了雙道血槽,忍不住叫道:“我的娘啊,衡元殿裡究竟藏了什麼寶貝,值得楚王下這等本錢?寇契大師的機關雖說巧妙,卻沒聽說如此狠辣,今天險些栽在這裡!”
夜玄殤面對那寒光四射的箭鏃,眼中隱着異樣的沉默。石壁上燈火的光亮映射銳利的箭鋒,於那片黑冷的色澤中若隱若現,“這機關並非寇契的手筆,應該也不是奉楚王之命所設。”
彥翎奇道:“此話怎講?”
夜玄殤微擡下頜:“眼前這些都是剛造不久的新箭,寇契大師在後風國亡國時便已辭世,若是他設下的機關,必然年歲已久,怎會是這般情況?而且你曾說過,這裡的監聽銅管是通向少原君府,並非楚王宮。”
彥翎滿目興趣地半跪在旁,仔細看查機關的內部構造,隨口道:“皇非職責所在,那銅管通往少原君府也不奇怪,但他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憑空造出能和寇契大師匹敵的……”話鋒一頓,幾乎是和夜玄殤異口同聲地道:“冶子秘錄!”
染香湖上,桃林似血,一劍之傷,一步隱忍。
《冶子秘錄》終歸楚國,烈風騎如虎添翼,如今恐怕已經沒有人能夠估量出楚國,或者說是少原君府的真正實力。
彥翎苦笑道:“怪不得當初聽說皇非得到《冶子秘錄》,你那表情像是賭輸了千百兩銀子樣的難看。”
夜玄殤長嘆一口氣:“現在我才相信《冶子秘錄》確實落到了皇非手中。”
彥翎不滿地道:“我的情報怎麼可能有誤?染香湖一戰雖是血鸞劍勝了逐日劍半招,姬滄卻莫名其妙地將《冶子秘錄》白白送給了皇非。但據我所知,宣國近來兵將調動頻繁,顯然是暗中備戰針對楚國,好戲還在後面呢。”
夜玄殤微微感慨:“北域宣王,南楚少原,皆非常人啊!”說罷一聳肩,暫時放下此事,對彥翎道,“看夠了沒有?你若在這兒研究到天亮,我們的麻煩可就絕不止於此了。”
“嘖,不愧是大匠寇契的傑作,真是歎爲觀止!”彥翎收起薄刀,自地上一躍而起,不料身形甫動,卻和夜玄殤同時色變!
一陣機括轉動發出的聲響,如同數柄利刃一樣穿刺敏銳的神經,原本已被阻斷的機關突然毫無預兆地發動,強勁而密集的利箭,如同驟雨一般四面射來!
夜玄殤已來不及思索任何事情,大喝一聲“快閃!”一掌將彥翎震離原地,往層層箭雨中稍縱即逝的空隙處送去。彥翎身子騰空而起,半空中從絕不可能的角度翻轉,閃電般回手扣他手腕,猛地借力一帶,反使夜玄殤先他一步向外飛出。然而利箭疾快,鋪天蓋地地籠罩了整個空間,身處機關中心的兩人已沒有任何躲避的餘地,冰冷的鋒矢直砭肌膚!
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夜玄殤身子重重撞上石壁,牆壁上忽有暗門無聲無息地翻開,兩人身子驟然下墜,數支利箭隨之射入,擦着他們頭皮飛過,“叮叮咚咚”墜落身邊。暗門乍開即合,兩人眼前頓時漆黑一片,聽到外面利箭落地堪比急雨的聲響,半天才恢復安靜,不約而同地靠坐在地,半晌都沒人說話。
過了會兒,才聽彥翎心有餘悸地道:“天衣無縫,原來是這般設計,若這只是打發時間的小玩意,那寇契鑄出的劍要厲害到什麼程度?”
一道機關居然計算時間兩次發動,是算準了倘有人能破壞第一重機括,則非但精於此道,亦會發現面前乃是出自寇契之手的絕妙機關。依人之本性,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遇到頂尖的對手,即便是潛入敵境的情況下,也難免會爲此耽擱一點兒時間。在這段時間裡,破除陷阱的得意和對新事物的專注會使人的警惕性無意中下降,而第二重致命的機關便恰在此時發動。
方纔兩人死裡逃生,不得不說僥倖,這般罕見的巧妙機關以及對人心細緻入微的測斷,隱在其後的少原君,究竟要借這天衣無縫的利箭防範些什麼,僅僅是藏於衡元殿中的稀世之寶嗎?而這突然出現在身後,意外地救了兩人性命的暗道,又通向何處?
夜玄殤長吐一口氣:“去看看有沒有出口吧。”
“這次算我們命大……”彥翎從地上爬起來,忽然間目光一凝,對夜玄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夜玄殤亦察覺暗道中正有人往這個方向走來,兩人迅速閃至暗處。
“好像是這附近傳來的動靜,我們分頭看看。”隨着有人說話,腳步聲越來越近,待到近前突然停住,一個身着烈風騎禁衛服飾的人在此低頭,正見方纔落地的幾支箭矢。
箭鋒生寒,冷芒忽綻!
一道劍影毫無預兆地自黑暗中閃現,血光輕濺而逝,彥翎及時伸手托住那侍衛軟倒的身子,慢慢將人放下。對面傳來另外一個侍衛的招呼:“定是你聽錯了,有什麼發現?”
彥翎隨即壓低聲音,模仿先前之人回答道:“奇怪,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薄刃在對方出現之時一刀斃命,刀鋒在彥翎指間打了個漂亮的旋轉消失不見,他對夜玄殤指了指兩個倒黴的侍衛:“是烈風騎禁衛,怎樣?”
“暗道定然通向少原君府。”夜玄殤將一件禁衛衣服丟給他,彥翎一把接住,故作誇張地嘆氣道,“龍潭虎穴啊!看來今晚是趕不及回去睡個安穩覺了。”
深深黑暗之中,夜玄殤擡頭一笑,劍眉輕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