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雄關,邊城。
千里夕陽,沉沉疊染峰巒,當中盤踞的城池如沐殘血,在蒼山峻嶺間顯示出一種絕美的雄偉。前方目所能及之處,穆國大軍的白虎戰旗迎風張揚,作勢欲博的神獸與烈烈展翅的火鳥朱雀遙相對峙,伴着如海蒼山,漸漸淹沒在天地暗紅的色澤深處。
十日之間棄守三城,穆國軍隊像是見證烈風騎戰無不勝的強大實力,一改先時囂張,接連放棄曾經攻佔的城池,一直退出楚國國境,最終駐紮在兩國間這座以險峻着稱的穿雲關。
前方戰事朝夕數變,戰報如雪飛至,當朝立下軍令狀的皇非卻同含夕公主出雙入對遊湖行樂,衣不帶甲,劍鎖紅樓,一派閒暇羨煞羣臣。
楚王御旨賜金宴,少原君府前車如流水馬如龍,公侯將相醉門庭,絲竹聲聲直遏雲霄。
不日之內,昔國戰船穿麓嶺、過清江,入洛水,一萬良駒如約送至。
輕歌曼舞花月夜,三千里兵行將走。
上陽吉日,二十八幡金桅彩雕丹鳳御舟起駕西行,三十二虎賁戰船隨行開道,沿途千帆側避,少原君奉旨陪同王后、公主前往清檯山進香,兩天後,人卻毫無徵兆地出現在穿雲關楚軍大營。
險峰孤亭,寒澗飛霞,人是翩翩風采,酒是碧色如玉。
皇非一向不喜歡獨酌,再好的酒一個人喝總覺得欠了回味,可惜能夠一起喝酒的人,舉世滔滔,寥寥無幾。獨自把盞賞玩,遙望山間古道,他目光之中似是意有所待。
未過多久,山前古道之上徐徐行來一乘八擡金頂軟轎,轎子走得並不快,卻只一轉便到了近前。擡轎的幾個侍童皆身穿淡黃色雲絲錦衣,背插紫鞘蛟紋長劍,山風中步履輕靈,一色的眉清目秀、俊俏可人。
軟轎停在亭畔,當前兩個侍童先取出張純白底織金雲紋錦繡長毯一直鋪上亭中,再有兩人手捧羊脂白玉瓶,點點清露壓下輕塵飛浮,後面侍童跟着挑起四盞九色琉璃燈,分立兩側。
迎風深嗅,似曾相識似曾見,赤峰山巔曼殊花的氣息,夜幕中幽幽綻放。皇非脣角略揚,笑看着幾個侍童細細撣了衣袖,躬身打起轎簾。
捲簾半垂,當中整張白色虎皮鋪就的軟榻,一人紅衣烏髮斜臥其上,猊獸鎦金薰香爐,繚繞一縷輕煙如霧。
皇非黢黑的瞳仁,微微一縮。
金流蘇,碧玉鉤,雪毯上曳過重錦朱袍色若雲霞,其間精美的金絲繡線如火般燒出華美紋路,暮色裡耀出金輝來,直照得人眼目欲花。
透亮灑金薄紗帷四面垂下,八角亭中明燈高懸,頓見流光溢彩。一襲墨發垂肩,如同夜色織出冰涼的錦緞,來人緩步徐行似踏煊煌天闕,周身隱隱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氣勢。在他步入亭中的一刻,四周幕帷忽然無風自舞,而皇非自始至終保持着靜坐的姿勢,逐日劍深斂鞘中,寒若秋水。
侍立在外的八名黃衣童子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卻只一步,再看亭中燈下,一人把盞淡笑,一人拂衣落座,先前那股森冷的劍氣彷彿只是剎那間的錯覺。
“皇非,一別三年,你的逐日劍還是這樣叫人心醉神迷!”
燈色璀璨,一把低沉動人的聲音恍如薄暮私語,若即若離,卻又清晰地傳入耳畔,皇非輕笑一聲:“三年未見,宣王排場氣勢有增無減,無論走到哪裡,都一樣這麼扎眼啊!”
面前此人,正是與楚、穆鼎足而立,均分天下的北域之主,宣王姬滄。
隔着石桌,色若琉璃一雙笑眸,“登堂看戲,總得慎重着些,太過簡慢了,你怕不要怨我不上心?”
皇非挑了挑劍眉,終於正對上那雙妖冶不似男子的眼睛:“既然來了,作壁上觀豈不無趣?不若陪我玩上一場,消消乏,解解悶也好。”
姬滄緩聲笑說:“但凡你開口,我什麼時候還拒絕過?只不知到了哪一齣?”
皇非下頜微擡遙示對面穿雲關:“以你的眼力,難道看不出來?”
此時正值穆軍入夜換防,城頭影影綽綽,一隊隊戰士往來不休,足足持續了半盞茶時分方恢復先前肅靜。姬滄眼梢自那嵯峨雄關前漫不經心地掠過,道出二字:“慢了。”
“一連兩天,每到此時,穿雲關前換防總比平時要慢上一刻。”
“衛垣帶兵嚴苛,竟會有這樣的疏忽?”
“穆國退兵之後,每日派兵出關掠城,次次都是點到爲止,從未和我烈風騎正面交鋒。”
“哦?”
“昨日,駐守關西隘口的穆軍少了三隊。”
蛛絲馬跡,牽出眼底翻涌的笑意,宣王忽而掩脣低笑。分明是桀驁狂肆一方霸主,偏在舉袖間豔若嬌嬈,那一瞬天地翻轉的魅色,看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縱和他已非一夕之交,皇非仍不禁心神震盪,暗暗屏息。
“皇非,三年前你約我在赤峰山賭劍,以半招之勝迫我放棄九夷之爭,今日,怎竟甘心受人牽制?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半是激將半是疑,皇非睨他一眼:“不過勝你一招半式,怎得三年了還如此念念不忘?”
“自然念念不忘,”姬滄細眸一掠,暗色中波瀾涌動,“那日你使一招‘日落千山’,花影暗香裡看着,叫人下不去手,我又怎忘得了?”
“當真?”皇非劍眉略揚,側了臉問道,“這麼說來,倒是你讓了我半招?”
姬滄隨手執了酒壺,自行斟酒:“那也未必,真要勝你手中之劍,我最多隻有九分把握。”
一線清流濺冰盞,冷光四射。皇非忽地伸手探向玉壺,笑道:“主人在場,怎好讓客人親自斟酒?”
姬滄彈指輕拂,如蘭迸綻,指尖正對上他掌心勞宮穴,“你我之間何必客氣?”
“禮不可廢!”皇非俊眸微擡,手到半途去勢陡變,五指箕張,反扣他手腕。
姬滄坐腕下沉,向側一讓,雙指自袖中倏地射出,仍舊點向皇非掌心:“禮數多了反而生分,不若我敬你一杯!”
皇非眸中笑意不減:“豈敢勞動王駕?”撮掌前迎,“砰”地擊中玉壺。凝壺懸空,一陣酒香四溢,壺中瓊漿如煎似沸,在他掌力催動之下翻滾不休,化作陣陣水汽繞壺飄逸,壺身卻驟結嚴冰,冷霜薄掛,寒氣迫人。
兩相僵持,霧氣愈濃,寒意愈盛,終聽“喀喇”一聲脆響,冰玉激濺,飛落滿桌,兩人同時輕振衣袖,四目交撞,翩翩風度如舊,長眸斂笑依然。
姬滄意味深長地看住皇非:“自少衝山一戰你我初次交手,這些年大大小小百八十戰也有了,勝負往來,到如今仍是個平手,當初我的提議你仍不考慮嗎?”
千軍萬馬間交過手,月影繁花下飲過酒,多少年似敵似友的交情,明明暗暗的心思,皇非聲色不動:“我乃楚人,你不會忘了吧?”
驀地一聲低笑,姬滄以手拂發,緋衣金袖半遮面,剎時間冶麗的姿態,便叫柔美多情的女子也要自愧不如。緩緩擡頭,舌尖微舐脣畔,低暗的聲音便融了幾分妖媚,“你可知道,每次你說這句話,總叫人生出顛滅了楚國的念頭。”
皇非縱聲長笑:“我倒還真想看看,有我皇非在,天下誰人敢動楚國分毫?”
宣王狹魅的眸子細如冷刃,深處卻似有幽幽火焰妖烈跳動,燃着焚噬萬物狂灼的慾望,囚着躁動不安嗜血的獸,凜凜威威照映眼前男子傲然風華。忽地他閉目深吸一口氣,轉眼笑道:“楚有皇非,真不枉我一番苦心,朝思暮想!”
皇非亦笑:“得蒙宣王垂青,非,不勝榮幸。”
姬滄拂袖起身,長眸微垂:“衛垣擺了一陣空城計,自你到了穿雲關,這齣戲便已結了。我在楚都候你,待你回師之後,咱們再好好算一算那《冶子秘錄》的賬。”
夜幕四沉,金帷燈影徐徐輕拂,空蕩蕩只餘了一縷暗香。皇非把盞靜坐,淡看一地碎玉冰晶在幽暗中輕輕閃爍,一朵豔若滴血的曼殊花迎着微風妖嬈盛放,絲蕊輕顫蠱惑着深藏於夜色的暗流。挑脣而笑,忽地傾酒入喉,對面穿雲關逶迤的燈火,驟然穿透眸心。
冷月青燈,時過三更。
半部兵書倒卷,一盞淡茶微涼。夜闌人靜,子昊獨立燈下,負手望着壁上懸掛起來的王輿江山圖,修長的身影略帶孤寂,在長案之側投下一道清冷的痕跡。
分明是無眠寒夜,卻從未覺得漫長,淡倦的眼底透着白日人前難見的凝重,深深沉沉連那如水月光也難融化。廊前風過,吹落一地花黃,除了幾聲輕微的低咳,黑暗中寂寂無聲。忽然,他眉心一動,開口道:“你不該來。”
不知何時,簾外多了個人,燈影照不清面目,只能見一身黑袍身形威武,雖是跪拜堂下,卻有一番龍虎之姿。“罪臣得知主上入楚,自作主張,還望主上恕罪!”沉穩的聲音隱含威勢,該是慣於發號施令,此時卻帶着一種異樣的壓抑。來人低頭在暗處,岩石般的身影半隱垂簾之後,深黯而模糊。
“你不該來。”子昊身也未回,淡淡再道一句。
那人屏息不語,卻也不敢起身,脣角緊緊繃起,過了許久,才低聲道:“是,罪臣這便回去。”
子昊微微擡頭,目光掃過江山圖上一角,輕嘆道:“先起來吧,等你從這兒趕回去,穿雲關早已插上了朱雀王旗。”
那人一驚:“王上何出此言?穿雲關雄踞天險,又有重兵把守,除非皇非親率烈風騎……”他忽然停住。
“縱使皇非親率烈風騎而至,有你衛垣坐軍鎮守亦不足爲慮,但你孤身入楚,卻是將穿雲關拱手讓人了。”穆國虎衛上將軍衛垣震駭的目光下,子昊徐徐轉身,江山圖前燈火微亮,照不盡東帝幽靜深眸。
衛垣道:“皇非日前人在清檯山,縱烈風騎有所舉動,還是趕得及應對。”
穿過影影綽綽的深簾,子昊靜然目視於他:“衛垣,心存僥倖,所料不周,此乃兵者之大忌。”
衛垣起身站着,默不作聲。
子昊語中似帶三分清漠:“你與皇非並非初次交手,不應有這樣的錯漏。皇非向來心高氣傲,息川爲人所阻,邊境連失四城,他如何肯善罷甘休?數日前皇非在楚都宴飲遊樂,卻暗中調動三萬楚軍秘密西行,隨後又增加兩萬輕騎沿涇川、麓嶺潛入長谷。此時此刻,他根本不會去清檯山,若我所料不差,人已經在穿雲關了。”
東帝手中的消息皆來自冥衣樓遍佈各國的線報,其精密準確衛垣早有領教,這番推測由不得他不信,心知自己一時急躁,非但錯失了與皇非對決的機會,更使得邊關重地面臨險境,皺眉道:“是罪臣疏忽了。”
子昊脣角無聲一挑:“你是心中有事,自亂了方寸。”
衛垣垂在身側的手緊握,忽然單膝跪下:“罪臣這番冒險來此,是想求主上恩准,與妻兒老母見上一面,還望主上能夠成全!”
子昊面色靜冷,分毫不見動容,只淡聲道:“做好你應做的事,不該想的勿要多想,這句話我五年前便曾告訴過你。”
衛垣猛地擡頭,驟然對上東帝寒澈的目光,心頭彷彿再次閃過暗殿深處秋水橫空的一劍。
一劍亮似驚電,碧血飛濺鳳屏。
一劍貫裂黑暗,照見少年君王如雪的容顏。
劍光冰冷,離那妖后眉心唯有三寸,若當初他刺了下去,如今雍朝之主,早已是五公子嚴。
血染青鋒蜿蜒而下,凝作此時東帝臂上一道徹骨的傷痕。
東帝二年的那場叛亂,以五公子倉惶出逃作爲始點,直至那曾經尊貴的頭顱帶着驚恐的表情高懸在雍門之外。然而刻在心頭最爲清晰的,卻是一雙清冽的眼睛。
透過明暗不定的燈火,那雙眼睛在月華深處若隱若現,早已看透一切野心與掙扎。五年前長明宮深冷幽暗的偏殿,也是這岑寂孤燈,也是這雪衣素袍,少年天子蒼白的笑容裡傳承於王族不折的驕傲,比那劍光更利,比那鮮血更冷。
千鈞一髮之際,以血肉之軀擋下了他必殺之劍的東帝,抹去了所有可能暴露刺客身份的痕跡,只留一枚白虎玉玦送至他的面前。
青龍綬、白虎玦,雍朝上將御賜貼身之物,危急之刻兩符合一,可行調兵之權。
是年七月,公子嚴伏誅,斷首懸於雍門,至死雙目不瞑。雍朝自立國始,從未有過如此處置王子的先例,即使謀逆之罪,也無非一杯鴆酒三尺白綾,全屍而葬,不損王族之尊嚴。帝都羣臣譁然驚震,卻在鳳後鐵血手段之前,無人敢諫一詞,唯丞相伯成商與上將軍衛垣具書上表,請葬公子嚴於王陵。
九華殿中,衛垣面庭力爭,當場激怒鳳後,挾憤拔劍,在左衛將軍墨烆、右衛將軍靳無餘聯手夾擊之下殺破重圍,反出帝都。待王城禁衛趕至上將軍府,衛家妻兒老小早已不知所蹤。
鳳後震怒不已,下令誅衛氏九族,戮“叛黨”三千餘人,稚子幼兒概不生赦,帝都內外一片血紅如染。
丹闕金殿之巔,赤色鳳衣遮天蔽日,紅羅飛紗,血錦柔絲,執掌生死無情的手,也曾輕輕撫過長明宮中錦帳後昏睡不醒的少年,清弱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