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殤摟着白姝兒躍下牆頭,四下雨勢稍緩,上郢城籠入傍晚的昏暗之中,並不利於尋敵追蹤,更何況天宗衆人不能明張旗鼓地行事,一時半會自是尋不到此處。
白姝兒爲千雲槍所傷,雖不足以致命,但被夜玄澗凌厲的先天真氣侵入經脈,滋味絕不好受,再加先前一番惡戰,剛剛離開夜玄殤手臂,便身子一軟,險些跪倒地上。
夜玄殤反手一抄,將她重新摟回懷中,低頭查看情形,接着將歸離劍還至背上,微一用力,將她打橫抱起,往對面巷中掠去。
白姝兒閉上眼睛,感到他忽快忽慢,高竄低掠,不多會便繞出染香湖花林遍佈之地,完全甩開了天宗之人。
背心一直有炙暖的感覺傳來,夜玄殤似無窮盡的真氣源源不斷送入,以助她儘快恢復精神。對他在這般疾馳中亦能輕鬆分出真氣替她療傷,白姝兒暗中驚訝,知道先前應對千雲槍他並非全力一搏,之所以用那樣的手法破出戰圈,乃是保留實力,以便繼續周旋。但面對夜玄澗這般高手,無論精神氣勢只要有一絲破綻,便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敗局,此舉着實險而又險,佩服之餘,復暗暗揣摩他下一步舉動。
身前俊冷的輪廓逆了雨光彷彿岩石雕成,平靜中隱藏着狂傲不羈的力量,叫人一時無從捉摸,更莫說把握他的心思,白姝兒睜開眼睛,這般靠在自己曾欲殺之而後快的男子懷中,心頭突然生出異樣的感覺。
前方一座華宅攔路,燈火明亮,夜玄殤停了下來,似在斟酌方向,懷中嬌軟的聲音傳來:“前面是赫連侯府,他們不敢輕易追入。”
夜玄殤低頭一笑,閃入旁邊黑暗中,幾個起落沒入高牆。落地之後,白姝兒輕聲指點,令他順利避開守衛,對這侯府相當熟悉。
兩人最終潛入一座偏僻的小樓。
樓中未燃燈火,顯然內中無人。夜玄殤放下白姝兒,內外查看一週,確定並無異樣,回到二層室內,卻見這自在堂堂主嬌柔無力地靠在沉香木榻上,正目不轉睛地打量他。
夜玄殤大咧咧坐至她身邊,接着半躺下來伸長手腳,毫不在意兩人共處一榻。
羅綺半掩,發瀑香盈。白姝兒輕聲一笑,俯身過來:“要殺你的人還真多。”
“唔。”夜玄殤隨意應了一聲,沒說什麼。
“那人是誰,槍法好生了得?”
夜玄殤突然睜眼,寒星般深湛的目光直射過來,霸氣凜利。
白姝兒被他看得一驚,目光垂下,軟聲道:“不問就是了。”她雖從未見過夜玄澗,但身爲曾和太子御關係密切的自在堂首領,對這穆國二王子自不會一無所知,從那出神入化的千雲槍法亦可推斷一二,並不十分在乎夜玄殤的答案,一時垂眸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夜玄殤卻將脣鋒一揚,起身靠近她,隨口謔言:“若知那人是誰,自己差點搭上性命,你可還敢現身?”
白姝兒幽幽瞥了這忽而冷酷,忽而笑意迫人的男子一眼:“早知是這麼難纏的人物,我還不是有多遠走多遠,豈不知你三公子的本事,誰人奈何得你?”
真情假意,倒也言辭不虛。
夜玄殤但笑不語,白姝兒嬌媚轉眸,突然說道:“你好像早知來的是他。”
對她再次提及此事,夜玄殤並未如先前一樣冷然相對,反而悠悠道:“當日連我去魍魎谷你們都能追蹤而至,我知道太子御些許佈置又有何奇怪?”
白姝兒一瞬不瞬看他半晌,眼波媚然生姿,忽而低聲嬌聲笑道:“姝兒這次看來沒有選錯人。”
夜玄殤微微挑眉,白姝兒繼續道:“不若三公子告訴姝兒穆國何人暗中助你,姝兒在穆國的部屬配合一二,現在便可要太子御好看。”
夜玄殤星眸掃過她眼底,似笑非笑:“那不如我們玩個小遊戲,你自己猜猜看,猜中有賞。”
燈下笑謔俊容看得人眩惑,白姝兒嬌應道:“公子有什麼好獎賞?“夜玄殤笑道:“看你幾次猜中,若猜不中,便乖乖受罰。”
白姝兒柔媚側首,美目中光彩漣漣,顯然心思百轉,在想這對前途至關重要的問題,過了會兒睫毛一挑,灼灼看向夜玄殤。她方要說什麼,夜玄殤忽地側首,伸手掩在她脣上,下一刻已帶她由側窗隱入三層閣樓。
白姝兒亦聽到有人步入院中,但聽腳步應是不懂武功的普通婢女。
兩盞燈火入室,幾個綠衣侍女進來將房間略作整理,下面四對綴玉青銅燈燃起,將屋內照得通明。當先兩個看去地位較高的女子吩咐道:“手腳麻利些,侯爺馬上就到,莫要耽擱了時間。”
幾名侍女齊聲答應,很快將這並不常有人入內的小樓收拾乾淨,連坐榻前錦墊綺簾都一併更換,除去存放雜物的閣樓之外,屋中頓時煥然一新。
最後兩女檢查一番,方帶人退了出去。
閣樓上地方狹小,白姝兒緊靠在夜玄殤身邊,奇怪道:“赫連羿人極少到這邊院中,今夜卻爲何突然來此,莫非來了什麼要緊人物?”
夜玄殤自是一樣不知就裡,白姝兒道:“若不趁現在離開,一會兒赫連羿人到了便麻煩了。”
夜玄殤不置可否,反而摟過她隱入燈光絕對無法照見的暗處。
此時離開的話極有可能中途遇上赫連羿人等人,難免惹出事端。偌大的侯府,他們一反常態來此隱密處所,顯然所議之事極爲重要,離開既然冒險,那便不如隱藏行跡留在此處,說不定另有收穫。
白姝兒體會到他的用意,靠近輕聲笑道:“你可真大膽。”
窄小的空間內,她身上迷人的香氣若隱若現,撩人心魂,夜玄殤低頭一嗅,道:“夜合香。”
他並未多說一個字,白姝兒縱橫江湖閱盡人情世故,尤其對男人心思瞭如指掌,柔袂一轉,自他鼻尖拂過:“這次錯了。”
手底凸凹玲瓏的嬌軀充滿誘人的活力,眼前媚豔的容顏卻因失血未復而見楚楚柔弱,黑暗中絲媚纏繞,我見猶憐。夜玄殤訝於她轉眼間便能令周身香氣徹底改變,大自在四時法潛蹤匿跡,改顏易容,果然妙不可言,側頭笑道:“這又是什麼?”
“這叫彼岸,觸而不見,求而不得。”白姝兒眸波盈岸,那香氣仿若遙遠天河之畔活色生香的煙雲,若即若離,欲拒還迎。
夜玄殤漆黑的眸子在這彼岸香中浮浮沉沉,陶醉一般,眼前的女子難辨仙妖狐媚,只見勾魂顏色,迷離幽情。白姝兒媚目流轉:“這彼岸的香氣,你可喜歡……”
不等她說完,夜玄殤忽然將手臂一收,低頭封上她香軟的櫻脣。
白姝兒冷不防被他緊在懷中,男子身上溫冷的氣息和霸道的滋味自脣間侵略漫奪,攪得心湖波流蕩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中忽地一熱,隨即恢復清明,下方傳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有人已經進入屋室。
能令她到如此近的距離方纔有所察覺的,自然是與少原君皇非齊名的楚國高手,赫連羿人。
夜玄殤寸寸嚐遍她香脣,佔盡便宜,才悠然放人,卻仍單手將她固在懷中。
赫連羿人正坐在他二人視線下方,白姝兒不敢作聲,含怒帶嗔地橫他一眼,夜玄殤臉上隱約閃過狡黠的笑意,頗有些得意滋味,只看得人愛恨不能。
此時另有兩人進入屋內,一人身輕步快,正是“急雷驚電”赫連聞人,一人卻腳步沉重,顯然武功並不高明,但夜玄殤和白姝兒自空隙間看清他的面容,無不心生驚詫。
赫連羿人見他二人進來,也不寒暄,沉聲發問:“事情如何了?”
赫連聞人看了看身後縮手縮腦連頭也不敢擡的人,沉吟道:“容貌上略加修飾,並無任何破綻,只是這神情氣度與二公子……”
赫連羿人早已沉下臉來,不必他說,眼前這人一副猥瑣不堪的模樣,叫人一見之下便眉頭大皺,與出身高貴的楚國公子如何相比?不由慍怒:“沒用的東西!”
“小……小人……”那人頓時被嚇得跪地不起,結結巴巴,話都說不完整。赫連聞人亦覺無言,在此之前他已設法調教此人,但形貌再覺相像,天生的氣質風範卻難以模仿,至少需要極長的一段時間薰陶培養纔可見成效,但眼下時間卻十分緊迫。
赫連羿人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轉頭道:“可有其他替身?”
赫連聞人道:“只有此人樣貌最爲相近,其他人經過易容,或多或少總有些不妥,時間長了難免生出破綻。若要當真天衣無縫,唯有……”
他頓了頓,話未說完,赫連羿人已明白其中意思,捻鬚沉吟。閣樓上夜玄殤亦看了白姝兒一眼,白姝兒俯在他耳邊悄聲傳音道:“果真是沒用,區區小事也值得如此爲難,你信不信若是姝兒學那含回的樣子,保證連老楚王復生也認不出自己兒子,卻不知他們要弄個假公子做什麼?”
夜玄殤同樣心存此問,摟了這易容之術幾可以假亂真的自在堂堂主繼續偷聽。
赫連羿人問道:“宮中可都安排妥當了?”
赫連聞人道:“雖被君府插手拔除了不少內應,但幾處關鍵所在並未暴露,只要能調開皇非,宮變一起,便叫大王有死無生。”
閣樓上二人皆是一驚,不想赫連侯府竟在籌謀宮變,刺殺楚王,可見赫連羿人已被皇非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想要全力一搏,扳回敗局。
“很快會有一個極好的機會。”赫連羿人眼中閃過狠厲之色,“倘若皇非派人隨護大王更好,大王遇刺,責任正好由少原君府承擔,到時我們擁立二公子即位,便治他謀反之罪,一箭雙鵰!”
“唉……真的二公子失蹤已久,生死不明,關鍵還是在此人身上。”赫連聞人看了眼伏在地上發抖的人,忍不住皺眉嘆氣,“這事還是有些棘手!”
此時夜玄殤悄然緊過白姝兒,低低密語幾句。白姝兒眸光一閃,帶出幾分詫異,復往下方掠去。
夜玄殤微笑,挽着她蠻腰的手掌上移數寸,一道先天真氣悄無聲息地自她心口絳宮注入,如泉緩涌。白姝兒心神微震,不能置信地看向他,怎也未想他竟解開了封在自己絳宮中的禁制。
那股充沛煦暖的真氣非但解除了對她心法的剋制,更沿經脈遊走,助她全然恢復功力,再無半分阻隔。大自在四時法純陰之氣與天宗至剛至陽的心法交替流轉,如同風盈天地,海納百川,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流遍周身,令她近窺習武之人孜孜追求的一種境界,非但內力盡復,並且更上層樓。
白姝兒側眸仰視形容俊朗的男子,眼中射出無比複雜的情緒。
“小心應付。”夜玄殤傳音入密,低聲囑咐。白姝兒睫毛微顫,橫波生豔,一笑合目靜坐。
瞬息之後,美豔的面容生出變化。
赫連羿人二人正在討論日後行事細節,忽然目光雙雙轉向窗外。
一道人影穿窗而入,衣衫帶血,腳下一個踉蹌,扶住桌案,悲叫道:“侯爺救我!”
乍見那人,赫連羿人竟猛地自座上站起:“二公子!”
來人不過二十歲上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倘若蓄起鬍鬚便儼然是當今楚王模樣,此時雖面帶驚惶,舉止卻仍斯文得體,顯示出良好的家教修養,匆匆拱手道:“穆國天宗的人追來了!還請侯爺設法救我!”說着便長身拜了下去。
赫連羿人驚喜不迭,連忙上前幾步扶住:“公子萬莫如此,老臣豈敢當如此大禮?”說話間兩人手臂一觸,赫連羿人臉色忽地一變,盯住那人。
那人自燈下擡頭,與他咫尺對視,眼角流出笑意。
赫連羿人突然探手抓向他前胸,手法凌厲無比,不愧是名列楚國三甲的上品高手。
那人“嗤”地笑出聲來,身軀一飄,不知怎地便從赫連羿人手底脫出。赫連羿人冷哼一聲,右手幻出萬千爪影,虛虛實實抓向對方。
“呦!侯爺真的動怒了啊,早知奴家就不故意露出破綻了!”
那人聲音忽變,飛旋的白衣下銀鈴般的笑聲傳出,一雙玉手飛快掃向前方,陰柔纖巧的真氣封上赫連羿人攻勢,步旋若舞,發袂如水,絕妙的舞姿中現出個千嬌百媚的美人。
那情景詭異至極,俯在地上的人看得呆了去,嘴都忘了合上,近旁赫連聞人卻面露喜色。
“侯爺!”那美人嫋嫋娜娜側身下拜,赫連羿人犀利的爪風倏然停在她肩頭。
勁風襲體,髮絲貼面飛揚。
美人笑眸流波,不動從容。
好一個藝高膽大的自在堂堂主!
赫連羿人五指虛懸她頸側,勁氣含而未吐,審視眼前美豔惑人的女子,姽嫿皮相,妖姣叵測。
燈影閃爍,四目間電光火石的交撞。
“哈哈哈哈!”赫連羿人忽然仰頭大笑,手掌探上白姝兒肩頭,將人挽起,“我道是誰?原來是白堂主。”
白姝兒煙行媚視:“除了奴家,侯爺以爲誰還能描人聲色,出神入化?”款步上前,睨了那形神皆敗的冒牌貨一眼,“侯爺可需奴家幫忙?這種貨色,豈不誤了大事?”
那人匍匐在她腳下,與這豔光四射的美人相比,卑微如不堪一視的塵埃,身子止不住哆嗦。
赫連羿人目光一閃,白姝兒妖冶近身,甜糯的聲音中迸出殺機:“侯爺若要對付皇非,怎可少了姝兒一份?”
豔香拂來,仿若淬了怨毒的蛇妖,要將那撩惹她的男子心肝肺腑一併噬掉方纔解恨。赫連羿人漸漸露出心領神會的笑,色迷迷摟住她勾魂的腰肢,忽然間反手揮掌擊下,那先前冒充二公子的人一聲未吭,口鼻鮮血冒出,氣絕當場。
白姝兒彷彿未見這一幕,含媚掩脣,嬌態畢露,動人的笑聲隱隱傳出。
閣樓上微光閃過,一道玄衣身影悄然潛逝,躍過侯府重閣,隱入深沉無邊的夜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