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咄”的一聲輕響,寒光幾乎是擦着衛長嬴的帷帽掠過,直釘入她身後的一根亭柱!
這變故如此突兀,亭中衛長嬴主僕足足愣了數息,才醒悟過來,臉色俱是陰沉無比!居然有人敢公然對衛家的掌上明珠動手?!即使不曾傷到衛長嬴,亦是對衛家的挑釁!不只亭中,四周隱在林內的侍衛,也俱按刀走了出來!
衛長嬴驚怒交加,也顧不得曝露容貌,擡手極利落的一把將面紗掀到帽上,正待指着那縹衣男子大罵,忽覺上頭有什麼東西打在帽上,她下意識的轉頭一看……
這一看,衛長嬴原本因震怒而泛起淡淡緋紅的雙頰卻倏然慘白——只見兩日前,才從山下砍來、經雨後愈發青翠欲滴的竹柱上,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足足有三分之二沒入竹內,勁道之大,甚至讓那竹柱上裂出一道縫隙。
只是這一點自是嚇不住衛長嬴,讓她倒抽一口冷氣的是,這柄匕首之所以有三分之一露在竹外,是因爲這一段匕身,插着一條通體翠綠、幾與竹身毫無二致的蛇!
這條蛇不算粗,不過與釣竿相似,然而細頸紅瞳、頭作三角,被匕首穿頸而過釘在竹上,卻還激烈掙扎——剛纔衛長嬴覺得有東西打到自己的帷帽,正是它掙扎時將蛇尾拍在帽頂,那一截焦紅蛇尾,令竹亭中人莫不覺得背後一股子涼氣灌入!
竹葉青。
雖然極是常見,卻有劇毒。
看匕首釘入竹柱的位置,只比衛長嬴坐下來時的帷帽高一寸!
雖然衛長嬴戴着帷帽,可這蛇顏色與竹如此相似,怕是游到衛長嬴衣中都難以察覺,到那時候……
封氏、綠房等人臉色煞白,都覺得有些腳軟,皆顫抖着聲音道:“這……這兒怎的會有蛇?”
如今又非秋冬之季,夏過秋初,蛇蟲未藏,竹林裡會有竹葉青一點也不奇怪。所以衛家早就在茅屋附近撒了一圈雄黃,按說……蛇蟲都不敢靠近這裡纔是啊!
究竟衛長嬴膽子大,雖然一回頭看到咫尺之處竭力掙扎的毒蛇、蛇身鱗片片片清晰,讓她也嚇了一大跳,但嚇過之後又冷靜下來,嘿然道:“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一夜雨水將雄黃徹底衝散,滲入泥土深處,完全失去了驅逐蛇蟲的效果。偏自己今兒個起這麼早……也是運氣不好,就這麼一夜功夫,就有竹葉青躥到這亭中,而且還就爬在自己身後的竹柱上!
要不是那縹衣男子目光銳利,隔着數丈也看到了此蛇,今兒個……衛長嬴心下一寒,揮袖拂下面紗,定了定神,道:“封氏去和衛青說一聲,容我親自謝那位公子的救命之恩。”
之前那縹衣男子出手之時大聲提醒,讓走在前面的同伴和衛青也吃了一驚,竹亭翠色,竹葉青也是翠色,他們離得遠,目力不如縹衣男子,加上縹衣男子出手後,竹亭中人受驚,人移衣卷,一時間也擋住了視線,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亭中乃是女眷,還是衛家的掌上明珠。
衛青自然不肯繼續領着他們下山,卻把兩人都攔在原地,要等亭中說個究竟才能放行。
封氏去解釋了緣故,衛青也是大驚失色,畢竟今日是他領人上山,又堵得衛長嬴不能回屋,只好到屋後竹亭小坐,若因此被竹葉青咬傷,縱然沒有香消玉隕,衛長嬴吃這麼大的苦頭,論起來衛青多多少少要擔些關係……以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對衛長嬴的愛護,即使衛青是衛煥認可的族內人才,這兩位身份高貴的女眷也饒不了他!
他心頭一陣後怕,肅然對那縹衣男子一拱手,道:“鄧公子利眼,我等俱是不及!此番敝家小姐遇險,全仗公子所救,還望公子留步,容敝家上下致意,小姐亦想親自道謝!”
那縹衣男子忙還禮:“衛三公子言重了,實是宗麒有一妹妹,一直嚷着想在園中建一竹亭,奈何始終未尋到合意的樣式,方纔纔多留意了一下亭中。也是衛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那竹葉青之尾恰露在外,被翠竹映襯極是明顯,方纔被宗麒僥倖發現,只是衛小姐與諸侍兒不曾擡頭罷了。宗麒如何敢居功?何況昨夜多虧了貴家慷慨援手,才使得我等於雨夜有一存身所在,不至於冒雨度夜、耽擱行程!”他這話是解釋爲什麼自己已經背對着竹亭了還能發現那條竹葉青,實際上這話衛青、顧弋然都不大相信……這次興許可以說是看亭子,之前在山路上,這鄧宗麒可就對衛長嬴再三回顧了的。
只是他也就比顧弋然多看了兩眼,雖然略顯輕佻,還沒到需要點出的地步。如今又救了衛長嬴一回,衛青當然不會拆臺,懇切的道:“這是小姐之意,還望鄧公子勿要推卻。”
“衛三公子也知道,我等有命在身,須得儘快啓程……”本來衛青以爲這鄧宗麒既然這樣在意衛長嬴,應該很樂意接受衛長嬴親自過來道謝纔是,不想鄧宗麒聞言卻是露出一抹不自然之色,匆忙的推辭起來,甚至爲了證明自己所言,他邊說還邊向山徑的位置走了兩步。
這時候衛長嬴也走到近前,正好聽到此言,她鄭重的對那鄧宗麒一禮,正色道:“多謝這位公子慷慨出手,救我於千鈞一髮之境!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衛長嬴既然到了,顧弋然和鄧宗麒也不能繼續離開,只得站定還禮,鄧宗麒又謙遜了一番——這屋後發生的意外早有看到的侍衛奔進茅屋去稟告衛長風了,衛長風聽說姐姐差點被竹葉青咬到,也是大驚失色,不及換木屐,趿着絲履就跑了出來,一路驚呼:“大姐大姐,你可有事?”
待見衛長嬴平安無事的站在那兒向鄧宗麒致謝,衛長風才臉色一肅,恢復名門子弟應有的風儀,不疾不徐的走過去,矜持的點了點頭:“長風年少,有所失儀,還望兩位見諒。”
顧弋然和鄧宗麒心下暗笑,究竟衛長風才十五歲,之前在茅屋中接待他們時還端着衛家大房嫡出子的架子,言語舉止雖然優雅,也沒有失禮和明顯的看不起他們,但細節之中卻透露出出身高於帝都顧氏、容城鄧氏的優越。
就連他們告辭,衛長風也只是象徵性的提出親自相送,顧弋然一推辭,他就順水推舟的讓衛青代勞了。
雖然說以海內六閥的底蘊,閥閱子弟輕視他們這些世家子是常見之事,而且昨晚顧弋然一行也有些冒犯衛家,但顧弋然與鄧宗麒都年長於衛長風,卻被他隨意打發,心裡總歸有點不是滋味。如今見這衛五公子掛心胞姐,將才及束髮這半大不大年歲的鹵莽無措曝露無遺,均有些啼笑皆非,倒把對衛長風的一絲惡感消除,心想憑衛家如何調教、衛長風怎麼個聰慧,到底才十五歲……這麼着緊姐姐的安危,不似有些重風儀到了無時無刻第一大事都是注意自己的風儀是不是有缺的那些閥閱子弟,想來這衛長風人也不會太壞。
這些想法自然不能叫衛家姐弟知道,兩人都是和顏悅色的說着不妨,又贊他們姐弟和睦、足見衛家家風。
如此客套了一番,鄧宗麒救下衛長嬴,衛長風當然不會再以他們不過是世家子弟而輕看一眼,態度變得極爲熱絡,甚至開口邀他們去瑞羽堂,正式致謝。但顧弋然和鄧宗麒執意不肯,均道有命在身,昨晚已被下雨拖累,此刻必須立刻出發。衛長風竭力挽留,到底還是沒能留住,只得讓人從竹亭裡收回匕首,擦拭過後還於鄧宗麒——這小竹山上是臨時居處,實在沒什麼合適做謝禮的,只能邀他們得空務必往瑞羽堂一行,又堅持自己親自送他們下山。
衛長嬴也隨着弟弟再三道謝,她是女眷,即使感恩,也不好相送陌生男子的,所以只在原地說幾句祝頌之語,目送便可。不想衛長風和鄧宗麒一行才彼此謙讓着走了兩步,忽聽綠墀尖叫起來:“小姐,還有蛇!”
衆人都是大驚,然而順着綠墀所指之處看去……卻是十幾步外稀疏的草叢裡,一條和之前被鄧宗麒釘死在竹亭裡差不多的竹葉青蛇緩慢的穿梭着,方向卻是竹亭,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對。
這條竹葉青並沒有威脅到衛長嬴,加上衛長風與衛家的侍衛都在,鄧宗麒此刻自然不會貿然出手。衛長風見到是這樣,眉頭一皺,因爲綠墀是衛長嬴的大使女,又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訓斥綠墀大驚小怪,只對不遠處一名侍衛點了點頭。
那名侍衛會意,手按住腰間的刀,還沒拔出來,不想就見衛長嬴轉過來看了眼那竹葉青,冷哼一聲,忽然擡手從綠墀鬢上拂了一下……便見一道翠光一掠而過,迫開雨後四下傾斜的草尖,撲的一聲悶響,將那條竹葉青釘入泥中!
看着翠綠的蛇軀在地上不住掙扎、一截焦紅蛇尾痛苦的抽搐着,而始作俑者衛長嬴紅袖飄飄,氣定神閒,一副“我可算找到機會報了點仇現在心情真不錯”的模樣,衆人都有點沉默……
衛長風呆了片刻,很勉強的笑道:“家姐幼時嘗隨府中年長侍衛學過些……嗯,學過些……這個……”
大姐啊,我知道你身手很不錯,至少打我這個弟弟毫無問題,可如今有外人在,即使不是沈家人,好歹都是大族子弟!你就不能收斂些,做個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的大家閨秀嗎???
衛長風心中咆哮,卻不得不絞盡腦汁的替衛長嬴這乾脆利落的簪殺毒蛇進行開解和掩飾,只是顧弋然與鄧宗麒顯然也被衛長嬴這手漂亮的飛簪殺蛇驚得有點走神,茫然應道:“鳳州衛氏果然是名不虛傳,這個……府上小姐真是……文武雙全……呃,文武雙全!”
“兩位真是過獎了。”衛長風強笑着,這時候他也沒心思留客了,只想快點先把人送走,“天雨路滑,兩位還請小心足下。”
目送衛長風送客遠去,衛長嬴才恨恨的道:“死蛇!居然膽敢跑到我頭頂上去!真是自尋死路!”嫌惡的彈了彈帷帽的邊緣,“回屋,快點把這帽子扔遠點!”被竹葉青掃過的帷帽,衛長嬴當然不會再要了。
這會簇擁在她身邊的使女們都知道衛長嬴學武是極刻苦的,封氏這兩個婆子亦耳聞過衛長嬴的喜好,並不意外她能夠彈簪殺蛇,倒有點驚訝和佩服衛長嬴的身手。綠墀摸着鬢邊,懊惱的嘀咕:“那簪子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大小姐賜下來的呢,是婢子最好的一支……大小姐何不摘了這支鎏金的用……”
“你小氣的。”綠房膽子比她大些,如今觀察四周見無恙,就取笑她,“一會讓侍衛過來收拾,拔出來洗乾淨了不是一樣?”
“穿過蛇的,再插頭上,我怎麼敢呢?”綠墀一吐舌頭,盼望的看着衛長嬴,按着衛長嬴對身邊人的大方,既然弄掉了一支簪子,就會補上更好的一支,不想這次衛長嬴卻是臉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喝道:“方纔那竹葉青離咱們遠,又根本不是往這邊游過來的,你既然看到了,悄悄的提醒一聲,留意着它的去向、等外人走了,再叫侍衛來除去不就是了?嚷嚷個什麼!沒的叫人以爲我衛家使女都和你一樣膽怯!”
就道,“這次那支簪子,洗乾淨了也不許你拿,下回再這樣丟臉,看我怎麼罰你!”
綠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這才醒悟過來剛纔那樣不危險的情況下,自己當着外人的面驚叫出聲,讓衛長風和衛長嬴很沒面子……她低下頭,輕聲道:“婢子知錯,下回再不敢了。”
如今她只求免除懲罰,卻是不敢再想什麼衛長嬴會再賞下好簪子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