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下的官軍們在廝殺,剛剛登上城頭的蘇默就見到了這一幕盛大奇詭的景象。
無數官軍砍殺着手無縛雞之力的流民,一條血路被砍殺了出來,然後幾個喊的最響亮的流民頭子被抓了起來。
其他聚集的流民頭子見此紛紛大亂,有想要大鬧一場,甚至武裝反抗的。也有立馬逃散,潰不成軍的。更有當場就軟了,既沒餘下的時間逃脫,也沒有絲毫反抗之力就被抓住的。
一場轟轟烈烈的圍城示威成了單方面的屠殺,一條條血路被淌了出來,隨後城外圍着的流民恐懼了。
在刀槍棍棒的威力下,直面最恐懼景象的流民們悲憤地收拾住了親人的骸骨,在呵斥和怒罵下退散。
失去了組織結構領導者的流民們顯然無法成事,失去了領導者,這些被飢餓,病患,死亡,犯罪所恐懼的人們已經麻木得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於是當官軍開始驅趕開了最裡圈的流民後,所有外圈的流民也紛紛被推搡地往後退去。即便是流民之中還有些成家族,鄉里爲單位聚在一起的團體,在見到官軍們鋒銳閃爍着寒光的時候也紛紛退卻,他們是求活的,不是求死的。在必死的情況下,有組織的人更不會過去觸黴頭。
就算有那血性未冷,敢於反抗的,也頓時變成了官軍的刀下亡魂。
李宏必須要給巡撫大人一個交代……他是敢殺人的!
“撫臺!”蘇默登上城牆,但距離正中的城門樓還遠,即便是大步跑過去也有一段距離。
而此刻,在官軍的強效殺戮下,流民們也漸漸從後退變成了潰散。所有人在死亡的恐懼下,在失去組織領導帶頭人的鼓舞下,紛紛膽氣喪去,流民圍城已解。
而此刻,蘇默纔到了城門樓,見到了正在居中指揮的巡撫陸宗預:“爲何要殺戮百姓?死者數百千數,何其無辜啊?”
蘇默這禮節也不顧了,其後閆默華,宋鳳初,趙冉雄等人一個個倒只是普通學子,不敢怒吼,但也紛紛是注視着陸宗預,咬牙切齒一般。
見蘇默如此無禮,陸宗預倒是好脾性地沒有發揮,而是溫和地和蘇默對視。
但河南布政使韓升卻惱火了,蘇默這可是赤裸裸地把他給無視了。而且還對他的直接上司如此無禮,讓他頓時生出了護主之心。於是一聲厲喝,對向蘇默:“勿那無禮狂徒,面對朝中二品大員,敢如此不失禮數?咆哮上官,就不怕被解下大獄嗎?”
閆默華等人心下一顫,惡狠狠地看着韓升,一下子爲蘇默擔心了起來。
蘇默這才放棄和陸宗預的對視,冷冷掃了一眼韓升,道:“本官雖只有散階,卻也是中奉大夫。你道我禮數不周,怠慢撫臺可以。但上官卻不知從何而來,難不成這散階就不能敘官階了嗎?”
年初,因爲蘇默在湖南的鍊鐵以及前面功勞有虧,於是在文國權的推動下,將蘇默的文官散階生生擡到了從二品中奉大夫上。對於一般人而言,這的確是誇張地過分。
但在世族秉政的這些年,散階大肆放出,江南商人多有明碼標價購買文武散階的。尋常商人只能買個武官散階,面對官員也能客氣一點。更強悍的是儒生門徒,拿着舉子功名經商後再通過背後的背景,乃至直接拿着錢進京買一個文官散階下來。雖說一般而言買不到三品以上的。但你還別說,這項產業還是朝陽產業,很紅火的那種。靠着這賣文武散階,主持戶部的陸慷一路上也填補了不知多少財政漏洞。至於用這玩意填補了多少自己的腰包,那就不得而知了。
總而言之,雖說二品以上的散階還沒誰能買到手。但蘇默這麼年紀輕輕就弄一箇中奉大夫出來,還真不是不可接受的。
一聽蘇默這麼一句話堵了回來,韓升整個人都不好了。被噎得順不過氣來,也不知身後那個乖巧的侍從給拍了拍背,這才指着蘇默,好歹把這口氣給順了下去。
蘇默也不管了,直接擡手朝着巡撫陸宗預行禮:“請巡撫大人停手!”
陸宗預神色淡然:“停手什麼?流民們都驅散完了,蘇公子這纔上來,未免有些讓人嗤笑。”
說着,陸宗預深深看了一眼蘇默,這便轉身離去了。蘇默還待再進,這會漲了志氣的韓升倒是攔了過來:“河南地方庶務,還輪不到一介白身來管轄!”
說完,拂袖而去。
閆默華幾人還沒撈個發言的機會,想要過去圍堵的時候,一排民司【布政使司】屬官和巡撫署衙屬官便擋了過來。其後十數武士目光炯炯,顯然是不啻於動手的了。
蘇默沉默了,陸宗預的強硬和果決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人家的主場上,他用大義小小佔據了一會兒的話語權一下子就丟失了。陸宗預雖說只說了一句話,卻讓蘇默一下子有些氣短之感。
流民都驅散完了蘇默才趕到,蘇默這惡意刷聲望的意圖就太明顯了。雖說蘇默的確是賑濟災民的念頭裡也想着要刷聲望,但絕不是藉機惡意刷聲望。
一開場就拿出了蘇默的由頭,陸宗預讓蘇默深切感受到了實力的差距。
“如此狗官……簡直草菅人命!”宋鳳初憤怒道。
“噤聲。不要在被拿住話頭了,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別人想怎麼說還不是由他們的心,說到底還是力量不足啊!”閆默華勸了一句,幾人對視一眼,心下沉重,值得看向蘇默。
蘇默笑了笑,很是風輕雲淡的樣子,只是眉眼深處,難掩疲憊:“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算是輸了這一場又如何?更何況眼下,我還沒認輸!”
蘇默一言,擲地有聲。閆默華幾人心氣一提,又聽蘇默看着城外,道:“有些人自以爲掌控一切,但實際上他們從未重視過那股決定性的力量。我想要幾個得用之人流民裡面,摸清楚情況。誰願意去?”
“學生願意!”
齊刷刷地,閆默華,宋鳳初,趙冉雄齊齊出列。
蘇默緩緩點頭,看向三人:“我也不分辨什麼誰優誰劣了,流民之事至關重要,不能處理好這些流民,整個中原的局勢都將敗壞啊!能否讓百姓少些動亂,就看諸位之努力了。拜託了!”
說着,蘇默鄭重地朝着幾人一禮。
閆默華默默受了,神色肅然。
啪啪啪啪……
就當幾人互相行禮的時候,一人緩緩走出,正是在福王府宴上見過的那三名本地士子,趙爾陽,駱武城,曹斌。
“三位不過是他鄉之人,依舊能爲此艱難之事而甘冒如此大險。我輩身爲本鄉所謂人傑,自愧不如啊!”趙爾陽朝着蘇默幾人行禮,面露敬意。
一番建立,蘇默倒是有些驚喜:“趙兄,駱兄,曹兄兄三位怎麼來了?”
“數十萬流民圍城,此等大事,我們怎能不來!”接着說話的是依舊溫潤的駱武城:“此事,決不能少了我!”
一旁的曹斌倒是心動,不過似乎想到了什麼,一聲不發。
趙爾陽微微瞠目,拉了拉駱武城衣角。駱武城不爲所動,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蘇默。見此趙爾陽只是輕嘆一聲,轉而對蘇默道:“其實此次所來,也有家父的意思。家父希望能見一見天下揚名的蘇默公子。”
“不敢當。”蘇默眼睛一亮:“我也正有此意,想要拜訪一下洛陽城中的名士大儒。此次就有勞趙兄了。”
趙家是洛陽本地豪族,是先帝時的河南巡撫,以禮部尚書銜致仕。
閆默華幾人隨同三人中一人出城去,蘇默倒是額外派了十多個護衛。卻建議幾人便裝進入流民,最好不要引起流民中人的注意。幾人依言出城,蘇默則見到了趙爾陽的父親,趙功谷。
兩個時辰後,蘇默從如意巷趙府出來,回到了王府。
在書房的衡王的表情難看非常,聽聞蘇默回來了,還是打起精神讓龐煥鬆去接。出來的龐煥鬆低聲和蘇默說了幾句便悄悄告退了,只餘下蘇默一人進了書房。
“衣大哥?”蘇默沒有用上正式稱呼,而是輕聲喊着曾經在書院的稱呼。
埋首文案的華言徽起身了,滿眼血絲地他看着蘇默,輕輕嘆了口氣:“是不是想不到,眼下我竟然會是這麼個狀態?”
蘇默沉默了。
華言徽枉然地看了一眼窗外:“其實這些公文都是裝給別人看的。我只是找個藉口用着,就不想讓別人打擾我罷了。”
“衣大哥是要就此頹廢嗎?”蘇默很不解,爲什麼華言徽這才和福王過手幾次,就弄得如此狼狽,意志消沉!
華言徽緩緩閉眼,一向和蘇默知無不言的他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吱呀……
蘇默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勁,而此刻,卻進來了一個宮裝麗人。
沈雲巧端來了一碗米粥,一碗蔘湯。
蔘湯是給華言徽的,蘇默接過米粥,道了聲謝。宮裝的領口有些大,眯了一眼溝壑膩白,蘇默還得低着頭看地板。
沈雲巧倒是聲音溫潤地緩解了場內的尷尬,道:“京中出事了。陸相知道了天子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