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648年,五月,春末。墨簾高掛,冷月成影,二十三載春秋事,卻話知己無一人。禁宮清秋,長安子夜,含元殿,獨坐之。
“拜見父皇。”一銀盔男子單膝拜倒,擡手恭聲道。
“恪兒來了?”老者龍冠似沉,濁壓眉色,面露滄桑,淡淡嘆道,“不必多禮,此間只有你我父子二人。”
“多謝父皇。”李恪摘掉銀盔,端端立在殿下,雙目略擡,打量着自己父親。
“朕登基也快二十三載了,膝下十四子...”李世民沉聲嘆道,“你們都是貞觀年間長大的皇子,太平如意,不遇亂世。”
“這全都是父皇治理有方,大唐太平繁華,實乃九州之幸!”李恪尊聲答道。
“可朕的皇后,大唐的**,卻不這麼認爲...”李世民笑了笑,“我和婢兒爭了二十多年,從來都是我輸她贏,可唯獨這天下大同的國策...我不想輸,也不能輸。”
“父皇說的是。”李恪是隋煬帝之女楊妃所出,和觀音婢平日便走得不近,當下堅定回道,“天下大同,統商道,滅江湖。看似屠戮大唐,實則功在千秋。”
“你也這麼認爲?”李世民擡頭看了他一眼,“李恪,你過來。”
“是。”李恪幾步行了過去,躬身拜倒。
“看着朕的眼睛說,你真的這麼認爲!?”李世民淡然道,片刻虎目一瞪,深邃難明,攝人心魄。
“兒臣不僅認爲如此。”李恪眉色沉沉,朗聲道,“爲王者,一則無親,二則無情。王者,身在社稷,心在九州,因懷天下而安太平,若是估計這些瑣碎之情,大事難成,天下難安。”
“一無親,二無情麼?呵,那朕對於你而言,又是什麼?”李世民笑了笑,負手起身,看着自己兒子。
“是父皇,也是大唐的君主,還是我的授業老師。”李恪字字切切,如實答道。
“是麼?”李世民似料到回道,言語猜不出息怒。
“還是個暮年老者。”李恪想了片刻,眉色一凝,似下了決心,脫口道。
“哦?”李世民卻沒有料到這個評價,不免來了興致,“說說看。”
李恪說道這裡,當下起身傲立,誠懇道“父皇,你老了,沒有了當年玄武門的氣魄,好似老虎沒了牙,獅子斷了爪。”
“是麼?”李世民嘆了一氣,雙眉低沉,目色難言。他靜靜的打量着對面男子,笑道,“皇后倒是說朕沒老,朕是變了。”
“父皇若是有當年玄武門一半的心思,那武林大會怎麼會如此收場?”李恪緩緩搖頭,“這些所謂江湖俠義,所謂世間人心從何而來?春秋戰國,天下紛爭,百姓別說安居樂業,便是第二天行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談何人心俠義?簡直可笑。”
“接着說。”李世民看着男子,息怒不露,淡淡道。
“兒臣知道這世間善善惡惡,終是有個說法。可若天下不平,怕連說的人都沒有。”李恪沉聲道,“吃不飽飯,穿不暖衣,提什麼大道理?便是一羣生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才。”他言了幾句,回身看着殿外冷月,“知道真相的人,永遠都是那麼幾個,其他人,能活着就不錯了,卻又給自己增添什麼煩惱?就算添了,自己又能解決麼?”
“恪兒,你說的有些道理,可是這些年來,他們都說江湖俠義不存,世間人心清寡。”李世民嘆道。
“那又如何?這可以幾十年前那般征戰的天下好了不知多少。”李恪擺了擺手,不服道,“爲人子,我敬你。爲人臣,我尊你。我從小便知道凡是都有立場不同,他們老百姓整天想着如何吃飯養家便可,而我們則不能。”
“你又想如何?”李世民笑道。
“保大唐傳承,穩天下太平。”李恪肯定道,“在何位居何職,這責任,便是我李恪的。”
“臭小子,你們的志向也都差不多。”李世民拍手笑了幾聲,“你在朕的面前言平天下,言爲君者,可是大逆不道。”
李恪深深看着李世民,卻也不答話。
“嗯...”李世民手握玉石,越轉越快,過了許久嘆道,“行了,喧你來便是想在明日出徵前看看你。”他笑了笑,“承乾和泰兒都先行一步出了玉門、陽關,明日你一走,便是大漠黃沙,西北蒼穹,無論如何,得勝的那個...”
“便是這大唐的新君。”李恪應聲道。
“不錯。”李世民點了點頭,接着道“而這大同之策由我而起,也應由我而止。”他咳了幾聲,緩緩道,“李恪,你記得,不要再不我後塵了。”言罷,老者雙目微閉,似放下心來,感受着含元殿中的冷清,寂寥,孤獨,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恪聞他最後一語,似透着其他什麼。他深深的看了自己父親一眼,緩緩搖頭,片刻躬身一拜,也不應聲,行出殿去。
子時寒夜...寒夜子時
再說那西北大漠中,李川兒和那突厥公主穿沙漠,踏黃土,向西州行去。這一路走來,二者均身爲長公主,從小傲視天下,不服常人,此刻又冤家碰頭,不免生出許多事端,叫人瞧得熱鬧。偶爾尋些小事鬥嘴爭個上下,或者論着酒量拼個高低,都是見怪不怪。再者二人一爲大唐使者,一爲突厥貴族,凡是好壞都要拿這身份立場說理,李川兒足智多謀,冷靜老辣,常常勝了前陣,而阿史那賀麗卻是刁鑽潑辣,仗恃耍詐,最後往往能拉下臉面換個平手,卻是引人搖頭苦笑。久而久之,這賀麗似乎對李川兒不再如此厭惡,時而談些大唐地理,突厥風俗,搞的後者好不頭疼,常常裝病避之。這日,兩隊人馬終於到了這西州城頭,可這玉門關外最大的通商盤口,卻早已沒有往年的熱鬧。
“終於到了...”蕭衍摘去斗笠面紗,長嘆一氣,“卻是比一年前還冷清了...”
“聽聞萬家準備廢止這利錢了。”狄柔緩緩道,“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萬家還算有些良心,若是假,他那萬寶樓也保不住。”楚羽生譏諷道。
“蕭衍,這便是你時常提到的西州。”李川兒騎馬行來,笑道。
“嗯,我在這兒雖然只待了大半年,可小時最快樂的日子,也是這大半年。”蕭衍望着黃沙漫漫的城頭,欣慰般笑了笑,“上次回來是一年前,匆匆一別...”
“哦?”李川兒愣了愣,“一年前你就回來過了?我還道你七年沒回過這西州了呢。”
楚羽生插嘴道,“三年半前,我和大姐、展雙也來過這西州,那是可比現在熱鬧。”
“羽生...”李川兒連忙擺了擺手,打了幾個眼神。
“姐...二哥...你們三年前來西州做什麼...”狄柔面露狐疑,有些意識到,三年前她和李承乾一同去那安西都護府尋母,原來還被他們跟蹤。
“我們...”楚羽生說了兩字,實在不知道如何接口。
李川兒緩緩搖頭,嘆道,“羽生啊羽生,你真是...”
“少主和羽生是擔心你被李承乾騙了,所以才一路跟着你出玉門到了安西。”陸展雙此刻沉聲答道。
“你們...”阿柔聞言臉色一紅,生怕自己和李承乾的對話被他們聽見一句。
“好了好了。”李川兒趕忙擺手,“三妹,這事都怪大姐,不過我們都是遠遠跟着而已。”
“對對對。”楚羽生知道自己闖了禍,當下連連點頭,“遠遠跟着而已...遠遠的...”
“哎...”狄柔搖頭難言,對這一個姐姐,一個二哥真是沒有辦法。
“籲...”此刻阿史那賀麗也行了過來,“四皇子周圍總是那麼熱鬧。”
李川兒淡淡掃了她一眼,閉口不言。其他人也望了望狄柔的臉色,不好說些什麼。
“莫非來到你們大唐的西州,這城裡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不能讓本公主知道麼?”阿史那賀麗見他們均是沉默不語,心中難免升起疑慮。
“少主,要不隨我去鶴歸樓逛逛?”蕭衍見衆人也不言語,當下打趣道。
“嗯,也可。”李川兒點了點頭,回身喝道,“三軍駐紮西州,調整兩日,籌備軍糧補給!”她說完,把金牌拋給陸展雙,“令西州太守吳克用安排家兵駐紮的地方,若是辦不好,你拿着金牌可行生殺大權。”
“遵命!”陸展雙朗聲答道,接過金牌,策馬揚鞭,引軍行去。
“阿柔羽生,你們安排十幾個好手負責守夜,晚上就歇息在鶴歸樓,聽說那盤口是賭坊也是酒樓。”李川兒吩咐道。
“領命!”狄柔擡手答道,楚羽生也點了點頭。
“妹妹,你、我、蕭衍先去那鶴歸樓看看吧。”李川兒握着啞兒手,笑道。
“什麼鶴歸樓?賭坊酒樓?”阿史那賀麗聞言不解,卻又看見這四皇子握着一女子的葇夷,當下問道,“這女人是你的妃子麼?”
“我...我是她...”啞兒聞言一驚,剛要答話,忽然李川兒搶道,“她是我妹妹。”
“哦...”賀麗眉頭輕皺,打量啞兒幾眼,狐疑道,“怪不得一路行來,見你和這女人關係密切,敢情是兄妹...”她言罷笑了笑,“我和哥哥的感情也很好,便和你二人一般。”
“突厥可汗,阿史那賀魯?”蕭衍接口道。
“不錯,小道士聰明!”賀麗此刻心情不錯,趣聲誇道。
“聰明?”李川兒瞥他一眼,喃喃低語 “有時候卻是傻氣的緊。”話罷,繮繩一擺,帶着啞兒向城內行去。
“哎...”蕭衍苦笑搖頭,緊隨其後。
“怎麼四皇子看這小道士的眼神如此怪異?”賀麗有些不解,“莫非他二人有何恩怨?”她思了片刻,也不明其中原由,當下馬鞭一甩,跟着衆人向鶴歸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