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漸漸到了盡頭,天邊微露出些曦光來。
柳五兒喚醒了柳母,謝過趕車的大叔,扶着母親,兩人一起從大觀園的角門裡往裡走。
角門由內而外,緩緩地合上。
恰在此時,榮寧后街上蹄聲的的傳來,衛若蘭一人一騎,奔馳而至。到得角門之前,在依稀的晨光之間,衛若蘭幾乎可以見到柳五兒的裙角在角門口一閃。
他縱身下馬,飛快地趕到角門前。
可是那角門的門閂卻在裡間輕輕地“嗒”的一聲,扣上了,分隔出門裡與門外兩個世界。
“娘,您慢些走。早上這石頭上都有些露水,滑——”柳五兒的聲音從門裡傳進來。
衛若蘭舉手就要拍門,卻被旁邊陡然出現的人伸手握住了手腕。
“你這是要鬧得榮國府人盡皆知麼?”來人是馮紫英,他一手握住了衛若蘭的手腕,一面低聲斥道。
“就算你對這姑娘有情,也務須將史侯府的事情都解決了之後再說,否則你便不能在京城立足。”馮紫英恨鐵不成鋼地說,這才注意到衛若蘭失魂落魄地,似乎完全沒聽見自己說了什麼。
“你好歹是鎮國將軍公子,你父身上一等伯的爵位。若是你與史侯府的這樁婚事出了什麼岔子,損了你衛府的顏面,回頭你便襲爵無望,更不要想北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子。要知道,你雖然是長房嫡子,可是衛家並不止你一個嫡出男丁。”馮紫英幾乎要吼衛若蘭了。
衛若蘭轉臉,淡淡地看了馮紫英一眼,說:“馮大哥,你知道我一向不在意什麼爵位。”
“可是我在意!”馮紫英氣得漲紅了臉,“我們‘月派’在意,‘月派’那麼多兄弟,都指着我們幾個,給他們正名,把他們失去的東西,都一一奪回來。你也是‘月派’的首腦之一,怎可做事如此草率?”
聽馮紫英提起月派,衛若蘭終於黑了臉,擡起的右臂終於垂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待他一生出冷靜,便立即明白過來自己此時的言行有多麼的不妥。於是衛若蘭啞聲道:“大哥說的是……”
馮紫英同情地看着這位兄弟,實在有些後悔。他早曉得衛若蘭清高,所以從來不將這個兄弟往那等風月場所裡帶。早曉得衛若蘭一動情就動成這幅模樣,倒不如當初給他塞十幾二十個美貌女娘,鶯鶯燕燕圍繞在身邊,如今衛若蘭肯定就見怪不怪了。
“唉——”馮紫英在心裡長嘆一聲,“真是情不知所起,特麼的一往而深啊!”他突然想起了蔣玉菡以往嘗過的一句唱詞,嬌柔委婉無比,只是他這麼個大老爺們用抱怨的語氣念出來,實在不是那個味兒。
衛若蘭面無表情,只繼續冷冷地看着大觀園的那扇角門。
“我說兄弟,你若真在意那個那女孩兒,你便好好想想,怎麼與家裡開口,趁史侯家出事之前,將這樁親事推掉纔是正理。回頭我來給你想辦法,就算一時不能恢復她原本的身份,但也總有辦法,叫京裡的貴人認她做個義女什麼的。這樣一來,
你們不就門當戶對可以結親了麼?所以我就說,你着什麼急?……”馮紫英絮絮叨叨地說下去。
衛若蘭兩片薄薄的雙脣卻越抿越緊。他們“月派”所做的事情,有多少勝算他不知道,但是有多大的風險他可是曉得的一清二楚。難道,他就要這樣將柳五兒也一起拖下水麼?
想到這裡,衛若蘭長長舒出一口氣,揮了揮手,轉身回頭牽馬,對馮紫英說:“大哥說的是,這件事情總要從長計議纔是!”
馮紫英笑着點了點頭,對自己口才的進步表示十分滿意。
而衛若蘭臨走時又看了一眼那扇角門,角門裡隔着一個繁花似錦,與外界不同的女兒世界。中間攔着的角門令衛若蘭看不見裡頭的人,可是柳五兒卻始終在他的眼裡。
“若是你與史侯府的這樁婚事出了什麼岔子……”
“大哥說的是!”
馮衛二人在大觀園角門外說話的時候,都不曾想到過,柳五兒其實並未走遠,依舊逗留在角門之中偷聽。薄薄一扇角門,能夠擋住柳五兒,見不到衛若蘭的黯然神傷,卻不能阻止馮衛兩人說的那些話,飄進柳五兒耳內。
她只聽到衛若蘭應下馮紫英的那一句,便微微一笑,轉身離開,倒並沒有聽見馮衛二人商議去史侯府退親,再安排他二人親事的那一段。
柳五兒自以爲看得明白這些人,爵位、功名、家族、大業,這個時代的男人們腦子裡不過想着這些事情,至於老婆麼,娶誰不是娶?
所以柳五兒扁扁嘴,冷笑一聲,快步沿着大觀園裡的道路回小廚房裡去。
她走着走着,突然想起那個男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那句話曾經傷得她體無完膚——“那你就裝吧,一輩子就循着別人的路走下去好了。”
可不是麼?她前世裡被祖父當做個“史湘雲模仿秀”來培養,到了今世,又不得不作爲柳五兒這麼個小丫鬟,在社會的底層苦苦掙扎。
要只是個小丫鬟小廚娘也就罷了,她還可以靠自己的手藝養活自己,撐起一片天;可是到後來,她卻不得不揹負這個小丫鬟的狗血身世——
這叫什麼事兒!
柳五兒表示很無奈。
“你終究要爲自己而活!”
可是她就從來沒有過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怎麼辦?
當然是涼拌!
柳五兒一面輕快地走,一面暗暗哼着歌兒,“走別人的路,讓自己說去吧”,就是她如今的真實寫照。
回到裡,四兒關切地問她:“昨晚一直不見你,怎麼,在你娘那兒住了一晚上?”
說着,四兒又湊上來,仔細看了看柳五兒的嘴脣,說:“咦,是不是吃了什麼上火的東西,你看你,嘴脣都腫起來了!”
柳五兒忍不住也去輕撫自己的嘴脣,天哪,果然腫起來了。
這個自然是衛若蘭的傑作,不對,是被一隻狗子咬了一口。
柳五兒暗暗生氣,撫着脣際,卻又惘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