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記得清清楚楚,這副偈語,當初是寶玉寫下的,只有最後兩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纔是黛玉寫的。
原來大觀園裡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兒,黛玉一一都記得。不過話說回來了,黛玉這樣的靈性與詩才,這些她要是不記得,那才叫怪事兒
到了這種情形,柳五兒終於有點兒明白紫鵑的擔心了。黛玉自從嫁給了北靜王,便過上了衣食無憂,萬事不用擔心的日子,上有北靜太妃關懷,下有北靜王愛重。這種生活,不像是黛玉嫁做了人婦,反倒像是早年大觀園生活的延續。只不過是賈母換成了北靜太妃,而賈寶玉換做了北靜王。這種時候,黛玉的文藝女青年習氣,便愈發地氾濫,詩詞歌賦不離手,人好像也容易悲秋傷春起來。
只是不知道,黛玉心中,還有幾分惦記着寶玉。
柳五兒見了這句偈語,撓了撓後腦,說:“哎呀,這個我倒想起來了,前兒個到大明寺,我也聽人說了一副偈子,當時記得還挺清楚,如今已經忘了不少了。”她說着便念道:“什麼什麼什麼什麼,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做什麼觀”
聽柳五兒這麼一念,雪雁已經笑得岔了氣,黛玉也禁不住莞爾,那“無立足境”的決然棄世之意,剎那間被洗得乾乾淨淨。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做如是觀”黛玉將整句偈語唸了一遍,又細細地給柳五兒和雪雁解釋了,眉頭更稍稍舒展開了一些。
其實早先黛玉看見柳五兒,便想起柳五兒曾經是的侍婢,當初來瀟湘館服侍自己,也是因爲寶玉向王夫人進言的結果。寶玉與她,一起共處了這麼些年,即便後來風波迭起,兩人分開,然而寶玉這麼個人,尤其是能輕易在黛玉心中被抹去的。所以黛玉的眉宇之間,始終便有一層淡淡的惆悵,被柳五兒這麼一打岔,黛玉心中微微一警,總算開解了些。可是再擡眼見到柳五兒,黛玉一凝眸,才輕輕地開口:“五兒在城中,過得可好”
這話她淡淡地說來,身爲王府女主人的儀態風姿,沒有絲毫改變。然而柳五兒卻能從中察覺一絲憂鬱,這種憂鬱,似乎經年累月地籠罩在黛玉的生活之中,濃得化散不開。
旁人或許難以察覺,而紫鵑是黛玉最爲親近的人之一,自然有所體會。可是紫鵑卻很難說清楚,黛玉究竟是哪裡不對。而柳五兒此刻面對着黛玉,心裡漸漸地有了些共鳴過去的歲月,早已在人心裡刻畫了烙印,哪裡是這麼容易便能抹去的。而黛玉養尊處優,不像柳五兒那樣,必須要爲生計發愁,所以黛玉的愁早就成爲了她這個人的特定氣質,才下眉頭,便落在了筆尖;而柳五兒再怎麼愁,她也得先將各種生意瑣事都料理再說。
這就是兩人的不同。
黛玉有她悲秋傷春的本錢,而柳五兒沒有。
換句話說,柳五兒根本沒有得抑鬱症的機會,而對黛玉來說,這機會太多了。
聽黛玉問,柳五兒自然是報喜不報憂,她又不是上門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她只揀了揚州的四時風物,好玩兒的說了說,接着又極力形容了一下她家至味軒的美食。要知道,若是能讓北靜王府爲她的至味軒背書,那她在這揚州府的生意,才真正能做到屹立不倒。
雪雁聽了,拉着黛玉的袖子說:“姑娘聽聽,五兒在打咱們王府的主意”雪雁也是個機靈鬼,黛玉只要稍一露愁怨,她必然跳出來插科打諢,黛玉到現在還沒有得抑鬱症,估計雪雁功勞不小。
黛玉也笑,道:“這有什麼犯愁的你送幾道上好的席面來,給我們大家嚐嚐,回頭我請王爺寫一幅中堂,給你那間酒樓送去,不就得了”
柳五兒聞言大喜,站起來說:“謝過姑娘”又說,“不曉得姑娘想吃什麼今兒我來了,自然不能白來一趟,總得給姑娘做一些什麼好吃的嚐嚐。”
雪雁又向黛玉一笑,說:“姑娘,我說得沒錯吧,五兒一來,又要賣乖獻寶的。”
黛玉想了想:“你家醬園出的醬菜,我吃得就甚好。五兒今天過來,也不必忙什麼。依我說,今天天好,我看不如安排一下,咱們去遊湖吧”
這話一出,皆大歡喜。雪雁本就是小孩兒心性,愛玩兒的,這時拍着手就轉身出去安排去了。而柳五兒則琢磨着不曉得那湖上游船是否有烹茶做菜的地方,這樣她可以做兩道船菜試試。
黛玉卻轉頭向她,說:“五兒,我曾聽聞王爺提起,你從京中出來的時候,京中曾經出過文書,要捉拿與你。你可知道”
柳五兒心中一驚,但見黛玉這話說來完全沒有惡意,稍微定了定神,說:“是有此事,不過,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所以,我如今暫時是改姓梅了。姑娘可得幫我遮掩一二。”
黛玉點點頭,說:“這個我省得。如今在這揚州城裡,你倒是不用擔心的。”
她最後又轉過頭去,輕輕地嘆道:“我如今也與你一樣,被蒙在鼓中,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你連累了賈府,還是賈府連累了你。總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皆是命數。”
柳五兒聽到這裡,便立即明白黛玉絕對不是紫鵑想象之中的文藝女青年這麼簡單,其實朝局之中的那些事兒,她看得通透着呢而且就黛玉剛纔說的那些話來看,只怕黛玉對自己那個稀奇古怪的身世,也略有察覺,只不曉得是不是北靜王告訴她的了。
想到此處,柳五兒忍不住稍稍放下心來。她總覺得黛玉是個有分寸的人,而不像是紫鵑所說的,會爲了那麼心中所記的那些舊事,將自己給愁壞了,只是氣質如此,真要改起來,也需要點時間。想到這裡,柳五兒不再擔心,取而代之的是心懷大暢,對即將到來的遊湖,也不禁多了幾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