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工部火器司官廨。
聽劉士倫說這些奧斯曼精鐵,可以打造兩百支槍管,賈琮等人都臉色一變。
劉勇更是驚呼出聲:“就是說能造成兩百支火器,金陵甄家難道要造反!
賈大人,這可是捅了天的大事,我即刻回去上報葛千戶。
我就不信甄世文能扛過錦衣衛的大刑,他會把知道的都吐出來!”
賈琮卻說道:“趙兄千萬不可,如果這樣做的話,我怕錦衣衛再也查不清這件事的底細!”
劉勇聽了這話,神情有些迷惑。
賈琮繼續說道:“金陵甄家是本地望族,和賈、王、史、薛四大家齊名。
我這次初到金陵,便聽說甄家二房父女二人,皆爲人中翹楚,靠着海貿爲甄家賺取驚人財富,坊間都稱之爲甄半城。
甄家既有官位在身,又有用之不竭的財富,這世上如果有那種人最不可能造反,便是金陵甄家這樣的。
甄世文身爲甄家嫡子,不會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要說他囤積制槍精鐵,是爲了以後造反,實在不足取信。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受人所託,或者受人指使!
甄世文長於金陵世家,不會是個毫無見識之人,他不會不知道私藏火器營造之物的風險。
但他卻這樣做了,我思索其中原故,不外乎有兩種。
第一種是做了這件事情,能給他帶來極大的利益,這種利益遠大於他需要承擔的風險。
第二種原因就有些不好說了,就是他受人脅迫而做。
但甄家在金陵的權勢財富都非泛泛,金陵城中有能力脅迫甄家嫡子,又能有幾人。
所有,我比較傾向於第一種可能,甄世文爲了獲得極大利益,受人指使做了此事。
今天,錦衣衛於衆目睽睽之下,威勢赫赫,搜查店鋪,拿人入錦衣千戶所,這會子只怕消息已傳遍金陵。
那指使之人應該早就知聞,甚至已滿心警惕,準備逃生後路,如果這人真有私造兩百支火槍的膽量,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只要甄世文大半日出不了千戶所,只怕相關的人物和罪證都會湮滅無蹤。
到時候錦衣衛死抓住一個甄世文,又有什麼用處。
再則,眼下雖然在甄家店鋪中發現這批精鐵,但並不能成爲不法的直接實證。
沒有實證在手,對金陵甄家嫡子用刑,怕是要給錦衣衛惹上大麻煩,不用說甄世文的父親甄應嘉,官居體仁院總裁,位列三品大員。
甄家在宮中還有位地位尊崇的老太妃,這些都不是錦衣衛衛所能輕易觸碰的。”
……
劉勇一聽這話,心中凜然,額頭冒出冷汗,自己有些衝動了,差點闖出禍事。
這甄家不是普通人家,哪裡能用尋常方法來發作。
就算沒有賈琮提醒,錦衣衛千戶葛贄成老謀精明,也必定也不會讓自己亂來,到頭來反而是自己露怯。
當年賈琮偵破水監司大案,劉勇也算是親身經歷過此事,知道賈琮心思縝密,一向非比尋常。
如今見他只是在片刻之間,根據劉士倫提供的消息,就能將整件事的根由,推測的絲絲入扣,心中不禁大爲歎服。
打定主意不再亂出主意,千戶大人讓自己多聽賈琮意見,果然是沒錯的。
劉勇問道:“賈大人的意思是放長線釣大魚,儘快將甄世文放出千戶所,就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賈琮回道:“既然甄世文進了千戶所,必要的審訊程序還是要走一下的,但是要儘快放他出來。
只是讓太容易放他離開,似乎又容易讓人起疑,要是有一個說法或者由頭,那就更加沒有破綻。”
賈琮又把劉士倫帶回的那根精鐵,遞給了劉勇,說道:還請劉兄讓手下得力之人,將這根精鐵,重新放回甄家庫房之中。
而且不能讓甄家人察覺到。”
劉勇笑道:“這事容易,賈大人儘管放心。”
這時外頭的差役來報,說金陵甄家管事劉顯求見賈大人,如今正在衙門外候着。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剛纔剛說到甄家的事,甄家的人便找上門,便讓差役將人請到外堂見面。
……
劉顯在外堂等了片刻,就見一個風姿俊逸的少年,身穿五品官服走入內堂。
劉顯自然聽過賈琮的名頭,也清楚府上將他當做三姑娘的議親之人。
他作爲二房的心腹管事,甄三姑娘的得力臂助,自然對賈琮多了些留意,見他竟比傳說中還要超絕出衆,心中也暗暗驚訝。
賈琮問道:“這位可是甄府的劉管事?”
劉顯微笑道:“小人劉顯,奉了我家主人甄三姑娘之命,給賈大人送來一份書信。”
賈琮接過書信展開一看,撲面而來是一筆娟美秀挺的手書,雖然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寫,但筆觸藏鋒不露,透着一股英氣。
……
威遠伯如面:
久聞少君文武全盛,英睿卓絕,軼事傳於天下,聲名播於江南,世家之誼,同倫之義,蒞臨金陵,憾未得見。
金陵甄氏崇恩重義之家,以惠及黎庶,通達商路爲任。
慕鑫春號以香業達於江南,蒙曲氏掌事傾顧,和印硃筆,共舉江南商祺,不勝榮興誠盼。
今鄙府家兄諱世文,暫矇事疚,陷於陪都錦衣衛千戶所,聞少君交遊廣達,負高門世勳貴重,衙堂諮事皆仰望君之盛名。
念世家卿卿累世之情,望少君能予以周旋襄助,以解家兄困厄身危,不勝感懷至誠。
以圖再擇佳時,陳樽掃榻,裁句撥琴,世交觥籌,同倫和暢。
嘉昭十四年八月二十,芳青手書。
……
賈琮見這甄三姑娘一份書信,言辭淳雅,氣度灑脫,落落大方,毫無半點女兒家嬌柔扭捏之態,心中不禁稱奇。
大家的閨閣千金,不是都二門不邁,大門不出,少見世人。
唯獨這甄三姑娘頗爲不同,家門交際籌謀之事,都由她來出面。
當初迎春和黛玉都和他提過,甄家那位三姑娘是個很不俗的女兒家,如今看來果然有幾分奇異。
自己方纔還在顧慮,如果錦衣衛太過容易放了甄世文,只怕會引人生疑。
卻沒想到自己正想打瞌睡,這位甄姑娘便送來了枕頭。
甄三姑娘信中的意思很清楚,說自己和鑫春號有生意往來,以示彼此親厚,知自己和錦衣衛關係匪淺,請自己幫忙解救甄世文。
他對劉顯微笑道:“此事我已聽屬下說起過,今又得了三姑娘託付,賈甄兩家是世交老親,這個忙我必定會幫。
等下我就去錦衣衛千戶所走一趟,你替我回復三姑娘,請她儘管放心。”
劉顯聽了賈琮這話,神情不禁一怔,原想請賈琮幫忙去錦衣衛撈人,畢竟是件需花費人情面子之事。
況且三公子涉及私運火器,多少是犯忌諱的事,再說又涉及到陰森乖張的錦衣衛。
就算賈琮怕惹上麻煩,藉故推脫,其實也算人之常情。
就算他念在兩家世交之情,總還會先向自己問清事由,然後掂量着去辦,這纔是正常的人情和官場做派。
卻沒想到他看了三姑娘的信,竟不怎麼猶豫就答應下來,三姑娘在信中到底寫了什麼,能讓他如此古道熱腸……。
……
金陵,榮裕坊,甄宅。
劉顯從工部火器司回來,便進了甄府二門外鴻軒廳,又讓丫鬟到內宅傳話給甄三姑娘。
沒過一會兒丫鬟回來說,三姑娘一個時辰前,帶了貼身丫鬟去城中幾處老鋪查賬,現下還沒回來。
劉顯在鴻軒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纔看到甄三姑娘帶着丫鬟蓓兒回來。
小丫鬟蓓兒腋下夾着一疊賬本,右手還拿着一根沉甸甸的短棍,亦步亦趨的跟着甄三姑娘身後。
甄芳青一見劉顯,問道:“信送過去後,賈琮如何回覆?”
劉顯說道:“賈公子看過信之後,就答應去錦衣衛說項,讓三公子可以儘快出來。”
甄芳青目光閃爍,問道:“他就沒有問清事由,一口就答應了此事?”
劉顯說道:“看過姑娘的信之後,並沒問到其他,只是一口答應此事,還說請姑娘放心,難道姑娘覺得有什麼不對?”
甄芳青幽幽說道:“我爲了儘快從老鋪中提走銀子,便在老太太面前放了話,說會親自請賈琮出面。
我給賈琮送信,便是向家裡做一個姿態。
三哥涉及私運火器,要向從錦衣衛手中撈人,可不是清客吃飯那樣簡單。
雖然甄賈兩家是世交老親,可賈琮和我們素不相識,又有什麼交情可言。
我雖從沒見過他的面,但是聽過太多他的事情,這人必定是個智慧超羣、謀定後動之人,且也絕不像個心慈手軟之人。
當初水監司大案牽扯到金陵史家的兩個子弟,史家人求到他門下,希望他能出面周旋解救,可是他連人家的面都不見。
這件事在金陵可是不少人都知道,那史家是他祖母的孃家,他都會如此果斷決絕。
你說我們甄家人如何能和史家人比呢,雖然我讓你去送信,但對賈琮能否幫忙,並不太抱希望。
卻沒想到他不問事由,光憑我一份書信,就滿口答應下來,難道不讓人覺得蹊蹺。”
……
其實剛纔劉顯去給賈琮送信,對方能如此痛快答應此事,劉顯也覺得有些意外。
只不過他不像甄三姑娘那樣縝密多思,能剖析的如此細緻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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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芳青說道:“剛纔我趁顯叔去給賈琮送信,因已得了老太太允許,便趁熱打鐵去幾家鋪子調取銀子,順便查看賬目和庫資。
結果在海雲閣的庫房中,找到了這樣東西。”
她從丫鬟蓓兒手中拿過那根短棒,遞給劉顯,說道:“顯叔可認得此物?”
劉顯接過短棒看了幾眼,目光中流露驚詫的神情,說道:“三姑娘,這應該是外洋的上等精鐵。
金陵薛家也是內務府皇商,他們家的紫雲閣,每年都替兵部武庫司,採購一定數量的這種精鐵,用來打造上等的刀劍兵刃。
我和薛家的管事有些私交,曾在他們的店鋪中見過此物。
不過這種上等精鐵,官府都要嚴控,每次都是定量採購,造冊使用記錄,很少會流動到民間。
雖不是像火器那樣的民間禁絕之物,但是尋常民戶根本用不到這種東西。
海雲閣的庫房中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這種上等精鐵,可不容易買到。”
甄芳青神色凝重,說道:“顯叔果然見多識廣,這東西在海雲閣庫房有不少,我清點過一共有一百零四件。
我聽店裡的掌櫃說,這些精鐵是五天前從陸路送來,三哥親自接的貨,說是用來更新鍛造甄家海船的船錨。
我心中不放心,帶着這根精鐵,請教了城中老道的鐵匠,他說這是出自奧斯曼的上等精鐵。
不僅可以用來打造削鐵如泥的寶刀,而且還能用來打造火器的槍管!”
劉顯聽了這話,臉色大變,說道:“三爺藏了怎麼多上等精鐵,他想幹什麼?”
甄芳青冷笑道:“前頭他私運火槍,又弄個身份不明的英吉利人,你找的老銀匠探過這人底細,說他可能是個鐵匠。
如今三哥又囤積能鑄造槍管的精鐵,你說他想幹什麼?!
就算我們問他,他只會說精鐵是用來鑄造船錨,不會和我們說實話的……。”
我現在想的不是三哥會不會說實話,而是我一個女流之輩,都能在海雲閣查到這批精鐵的蹊蹺。
錦衣衛帶着精通火器的火器司吏目,進店搜查居然沒爆出此事,這實在太不同尋常。
而且,你去給賈琮送信,他毫不猶豫便應承,幫忙將三哥帶出錦衣衛,倒像是他對此事輕而易舉一樣……。”
甄芳青秀眉緊蹙,在堂中來回走了幾圈,劉顯知道三姑娘遇到爲難之事,慣有的舉止動作。
甄芳青突然停下腳步,雙眸神光爍爍,對劉顯說道:“顯叔,你馬上安排可靠的人手,儘快將五間老鋪抽調的銀子運走。
所有現銀都兌換成銀票收藏,另外這兩日盤點生意上的資材,能夠挪用的銀流,逐漸轉到繡文閣。
家中閒置的田產和鋪面,暗中找好買家,有需要時可以隨時變現。”
劉顯臉色一變,他在大宅門呆了一輩子,聽說和見過的事情不少,自然懂的三姑娘這是在準備後路。
有些擔憂的說道:“三姑娘,這樣做只怕三爺會察覺,雖眼下的事聽着有些不好,但甄家是金陵大族,大老爺還有官身,事情不至此吧?”
甄芳青俏臉生韻,透着股鎮定冷靜,說道:“三哥最近出的事情,已經越來越險了,他做了事不會和二房交待的。
我一個女流之輩,管了家裡的生意,就已招惹多少閒話,大房的事情更不會讓我插手。
但我不能看着父親留下的家業被毀了,多做些籌謀準備,絕不會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