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晉江首發
“爺,您想甚麼呢?一副吃人的面色,竟是把那些小的嚇得瑟瑟。”雙燈坐在小杌子一面打着個雨過天青色絡子,一面笑問倚在廊下的少年人。
賈環攥着手裡張兒宣紅帖子,道:“咱家的準姑爺發了話來,使我過府一敘,近期內便要定下與姐姐的婚事。”
雙燈方明瞭他心裡鬱郁,爲的也不過乃是一手教養的姐們兒將要嫁人,未免頗有憤懣不捨罷,因笑着勸慰他:“哥兒可不該這麼着,姑娘如今有十五六了,若非有那府裡一味拖累着,合該早早地便作了新婦。我聞聽這樁姻親乃是富貴已極的,那小王爺更是個十分的人物,家世又清白,斷斷不會委屈了姑娘纔是。”
賈環心中不是不知,自從聖旨賜下來,他明裡暗裡便沒少了打聽水涇其人。赫連扣那處是立了保書的,端陽與葛蕈言辭裡也頗爲讚譽,更是應承了求娶黛玉後,再不提側妃侍妾之流。只那畢竟是寶貝了五六年的女孩兒,又與別人不同,饒是心思淡漠如賈環,也少不得再三挑剔。
那水涇在元貞寺內見了黛玉一面兒,百般個不願意竟是立時消隱了,一徑催着水溶與赫連扣。欽天監婚期一日近似一日,若非兩傢俱是一等一的名流勳貴,到底越不過祖宗規矩禮制繁瑣,只怕那一股子匪氣的愣頭青當夜便能爬了林府圍牆,將嬌嫩溫婉的絳珠草兒擄回去好生養着。
這一出還是賈環從葛蕈處知曉的,當場竟恨不能拍桌而起,這東安郡王,果真十分的無恥,自家姑娘千好萬好,可還由得他挑揀?
想到此節,少年臉色更爲鐵青,招了夏生備下車馬,方恨恨出府去了。
那雙燈搖一搖頭,尋思着正是用過午飯,林姑娘想來還不曾歇下,往她那處說會子話,替自家哥兒探探口風卻也不錯。
賈環到了水涇處,拜帖也不曾呈,那彭索驥兩手一開一合,好不貴重的東安郡王府,說闖便也闖了。小子護院抄棍殺來,竟是被聞訊而至的水涇一一攆將出去,活脫脫一場鬧天宮般的戲摺子。
賈環在主位坐了,端着丫鬟沏好的茶湯,姣好面貌如謫仙兒般淡漠平靜,水涇卻情知此人一貫的不是好性子,除了對皇兄和軟些,手段竟是實在狠辣極了。
“王爺,賈環過府來,爲的不過是一樁一件兒。明人不說暗話罷,林府只得姐姐一個女孩兒,如珠似寶的,雖是皇親定下了,卻也由不得您胡來!”
水涇方歇了打量此人,竟覺得是個有心計不簡單的,早提了百二十個心眼子要同他打機鋒,如今一聽這話,卻頗有些應接不暇,這、這和水溶皇姐說的可差着遠了,因而木木地竟只得一句:“環弟且消消火兒......”
賈環簡直要給這東安郡王氣樂了,一時卻也平和了幾分,斂了些子蠻橫刁難意味,笑道:“哪個是你環弟?王爺可不敢亂認親表,賈環如今尚不過小小舉子,果真是不可圖您家富貴!”
彭索驥憋笑憋得辛苦,揉着臉“噗噗”個沒完,水涇也醒過神兒來,軍中兵油子是一貫的皮厚心黑無節操,渾不在意賈環這兩句不痛不癢的譏諷,因笑道:“那我便也託大口稱一聲環兒,想來皇兄的本事也總該使我早日改口。”
賈環頓了頓:“再不提我與他。王爺只說,那大婚之日從來年入秋改到今年元月所謂何事?姐姐如今緊趕慢趕着縫製嫁衣被面兒,我瞧着十指俱是叫磨細了,心中疼惜得厲害,故而但凡今日有衝撞了,也請王爺見諒一二。”
水涇又是一驚,忙急急地表態:“我可不需她那些有的沒的,便是獨身一人來我王府也使得。”
“弟弟這話說的,那是姑娘家的禮數,你只顧着疼惜,可不敢叫黛玉妹妹在京裡落了臉子!”不及賈環發怒,那裡間轉出個芙蓉紅金牡丹刻絲宮裙的女子來,鴉羽般的髮絲綰作雙髻,綴着堂皇有鳳朝凰雙股翡翠珠步搖,端的是逼人的明豔雍容,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水涇知道自個兒皇姐最是伶牙俐齒,盛京裡貴女圈子多戲稱她一句“女諸葛”,雖有玩笑之意,卻也有八分的實話,故而隱隱地有些喜色,喚道:“皇姐......”
賈環眯了眯眼,方站起行禮:“賈環見過端陽郡主,郡主萬福。”
端陽笑得十分可親,也不敢受他大禮,忙扶起了,因問道姐兒可好、林閣老可好,又好一通恭維他日前奪瞭解元稱號。
賈環也是很清楚這女人厲害的。
東安老郡王四子三女,唯有這端陽與水涇一奶同胞,乃是正兒八經的嫡女長子。
水涇長於兵事軍務,而端陽則猶擅閨房帷幄,說不得是個比其弟更爲果決大膽之人,替赫連扣斡旋於一衆名流公子世家小姐之間,雖未嘗有好名聲,卻實打實替自己、替水涇掙下了天子廕庇。
“我這弟弟乃是個打仗打傻了的,素來手段莽撞。也不瞞環兒,打那日元貞寺一別,他竟是茶不思飯不想,恨不能立時去府上迎了黛玉妹妹。這欽天監的日子一改再改,竟是他時常去苦求來的。”端陽面上有些戚色,長嘆道,“他回來那麼許久了,獨守着宅子竟是十分不得趣兒。我又有自個兒的郡主府,總不好兼顧兩頭,合該是早早地有個正妃,也體貼他溫飽,好叫了我早日安心罷。”
若換做常人,對着這美人垂淚,必然已是拍着胸脯表決心了,別說一個姐姐,便是十個八個也嫁了,偏是賈環,一副君子端方的好皮囊,卻實則冷心到了極點,因淡淡道:“郡主也不必與我打這親情牌。環兒自小在那吃人的賈府里長大,唯有姐姐與二嫂子疼惜了些,如今又寄住在林府裡頭,總不能胳膊肘向外。”
端陽捂着脣笑起來:“果真是好厲的嘴皮子。小環兒,到元月好歹還有些日子,我這傻弟弟必然是十分樂意幫襯的,說不得也是足足的了。那些虛的我王府真真兒不放在心上,只黛玉妹子一人來,千好萬好得待着,再不敢使她有一點委屈!何況,大年初一,那可是個十分絕妙的日子,想必黛玉妹子也有些想法,環兒以爲呢?”
賈環瞧她一眼,垂了長長的睫羽,有些沉默。
當年賈敏亡故,林黛玉熱孝裡便被接入了外祖家,遇上個混世魔王。實則若非出了賈環這等變數,病瀟湘恐如今還在那府裡頭,林海也該早早地去了,繼而落得個香消玉殞的慘淡收場。黛玉只一天脫了那銷金窟,一時也就想透了,於賈府的景況、王夫人的算計、老祖宗的偏心並那賈寶玉的本性不擔當她心裡明鏡兒一般,更有那當年賈敏去得蹊蹺,零零總總,莫說濡慕愛戴,如今乃是每滴眼淚裡都有懊悔、每聲自責裡皆有怨恨。
林黛玉是個小性兒的女子,賈府不仁,她自然也不甘以德報怨。
這個日子,沒白竟是戳到了人心窩子上!
“郡主當真算無遺策,賈環佩服。”最終少年放下了茶盞,輕嘆一聲,眼裡露出一股子憐惜呵護來,他的林姐姐,此番必然是同意的了。她那樣的玲瓏心思,恐怕在元貞寺便有了定計,如今說甚也是爲時過晚了。
端陽拍了拍喜不自勝的自家弟弟,眯眼兒笑道:“解元過獎,晚膳也備下了。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合該一同熱熱地用下才是。”
賈環晚間回了林府,見過黛玉,她果然是有了章程,早料到那姐弟二人的身份,私心裡對水涇也是樂意的。又因提前一月置備物件兒,如今也不過分趕,賈環只得無奈作罷,倒是便宜了那獨狼般的未來姑爺,心中好生罵了幾句。
將要歇下時,賈環仍有些悶悶不樂,一時面色也不好,只捏着被角兒有些呆怔。
“哥兒,白日裡姑娘與我說,她是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要說對付賈家的手段卻也是真真的沒有。如今端陽郡主擺的是陽謀,也並沒有壞心,既能一石二鳥,何不也就應了,總不能只叫哥兒與老爺兩人辛苦!”雙燈坐在牀前腳踏上,軟言勸他,她是宮裡出來的女官兒,性子內斂溫順,最善觀人顏色,比起蓮香,竟是更善解人意些。
賈環應了聲,一雙冗長眼兒如烏墨點漆,深沉幽謐:“姐姐的心思我自然懂得,說到底不過爲了一個賈府。這筆賬,我也就記着,總該一一地討要,好叫那起子人知道厲害!”
雙燈被唬的有些腿軟,再不敢瞧少年臉色,忙放下簾子催他睡去不提。
初冬將至,林家與東安郡王府這廂十分忙碌於大婚喜事,那賈家卻是因賈母千秋廣發了名帖,上至皇親貴胄、下及販夫走卒,竟是天大的排場,要與陳皇太后叫板一般,立時在盛京裡引發了大喧譁。
自然,林家三人也在邀請範圍內,點名是要黛玉並賈環一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