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紅泥小火爐煮着劍南燒春,又有炭爐烘烤羊肉,安息茴香的奇異香味勾得腹中饞蟲蠢蠢欲動,酒香濃烈更令人禁不住想要儘快品嚐。食案上還擺着易克化的清湯餅、豆粥、羊**羹、駝蹄羹,以及七返糕、古樓子與芝麻胡餅等。一身青衫的新婿饒有興致地翻動着炙羊肉,絲毫不在意渾身沾染上的腥味;穿着紅衣的新婦則笑彎着雙眼,時不時替他灑上些醬料,舉止之間亦很是隨意。
“娘子,這炙羊肉應是醃製好的,若是再灑些鹽,怕是味道太重了罷。”
“我倒是覺着如此方是正好,不信你嚐嚐?”
“不,娘子說得對。娘子可是曾去廚下學了數個月廚藝的,某自愧不如,自然都聽娘子的。有娘子襄助,想必這些炙羊肉的滋味定是上佳。某可得多炙一些,免得咱們吃得不夠盡興。娘子如此勞累,到時候也須得多進一些纔好。”
“安心罷,我必不會與你搶。”
當謝璞過來時,所見的便是二人一派悠閒自在的場景。分明是昨日才成婚的新婿新婦,卻絲毫不見生疏羞怯,舉手投足默契非常,言語之中又帶着小兒女情濃時的意趣。謝大郎不由得回想起當年自己新婚時分,亦曾自詡爲神仙眷侶,卻到底不比得眼前這般愜意暢快。此時此刻,說什麼君子遠庖廚或者不夠莊重之類的話,顯然是十分多餘的。想到此處,他索性也不再去想世家大族的那些繁雜規矩,展顏一笑,拾階而上。
“拜見大兄。”李遐玉起身向他行禮。謝琰忙着炙羊肉,一時抽不出空暇來,便只是拍了拍身旁的席位:“大兄坐下罷,且嚐嚐我炙羊肉的手藝。”他嘴角含笑,動作十分隨意,並不似前一段時間那般剋制,卻讓謝璞覺得親近許多。
“大兄先進些清湯餅墊一墊罷。昨夜剛醉酒,如今腹中空空,可不能先吃什麼油膩之物。”李遐玉道,命婢女再端來小食案,放在謝璞跟前。“大兄可別怪我們失禮纔好,實是方纔見白雪紅梅之美景,便想試一試在廊下進食觀景。煮酒風雅,炙肉卻是俗事,然而大俗大雅,相配起來亦頗有趣味。”
“在自己家裡,又不必拘泥於什麼俗事雅事,隨性盡興便足矣。行軍時也常炙肉來吃,手藝漸漸練出來了,大兄嚐嚐罷。”謝琰接過話,“劍南燒春味道足一些,也適合炙肉時飲用。”說罷,他便將炙烤的羊肉切幾片下來,堆在一旁的瓷碟中。那炙羊肉片薄厚適中,肥瘦相間,邊緣處微微卷起來,瞧着竟是色香味一應俱全。
謝璞舉箸夾起吃了幾片:“果然不錯。”昨夜他待客擋酒,確實醉得狠了,並不適合用油膩之物,於是又轉而啜了幾口清粥壓了壓,這才繼續品嚐。謝琰將剩下的羊肉炙完後,便洗淨了雙手,與他斟酒。兄弟二人隨意地喝着小酒,吃着炙羊肉與佐酒小菜,李遐玉也跟着喝了幾杯。
“轉眼間,我來靈州便已有十餘日了。能親眼得見你成家,心中已經十分滿足,也不枉我奔波這一回。”謝璞道,“雖說有心想與你多待些時日,不過,到底還是放心不下留在長安的妻兒。故而,我打算明日便啓程返回長安。”
對於他的決定,謝琰其實並不意外:“八年不曾見,我原本也想留下大兄多住幾日。不過,大嫂與侄兒都在長安,也難免大兄有些不放心。明日到底有些太急了,且如今的天候騎馬趕路太難熬了,不如讓我們略作準備如何?”
李遐玉微微一笑,接道:“三郎說得是。總該備下幾輛輕便的馬車,再多派些部曲沿路護送纔是。我還須得準備些土儀給大嫂與侄兒呢,大兄且寬限一兩日罷。靈州特產之物很是不少,很該讓大兄多帶些回長安纔好。”如賀蘭山產的灘羊皮、狐皮等毛皮,以及西域產的氈毯、葡萄酒、香料等,都是上等之品。
“你們無須太過費心。”謝璞搖首道,“眼下你們過得也並不容易,不須如此客套。不然,我這個什麼都拿不出來的長兄,豈不是更無地自容了?”
謝琰挑起眉:“大兄此言差矣。不論怎麼說,我也是有俸祿職田的,又有娘子替我經營打理,過日子也尚算寬裕。不過是送些土儀而已,平日裡打獵也積攢了不少皮毛之物,家中又釀了葡萄酒,再買些香料便足矣。此外,我會多備上一份,請大兄帶回去捎給母親。也不必提我與元孃的事,權作心意罷了。”既然已經成婚,那麼有些常人看來該盡的孝道心意,也該漸漸補全起來。何況,他是三兄弟之中唯一入仕的,又已經成家,該孝敬的東西,自然分毫都不能少。一方面算是維繫家人之間岌岌可危的情誼,另一方面亦是不能給母親任何發難的藉口。
謝璞怔了怔,釋然笑道:“成了家之後,你行事果然便周全許多。也罷,就當替你走一遭就是。回頭,我再讓你大嫂備些長安的土儀,讓部曲捎帶給你們,也算是今年的節禮。日後逢年過節,也該走動起來纔是。”
“大兄說得是。”李遐玉笑道,“這些都是我分內的事,頭一遭可不能出什麼差錯。”說罷,她便起身去了內堂,列起了土儀的單子。土儀歸土儀,按理她這做長輩的,至少該給謝家小郎見面禮纔是。於是,她命思娘與念娘開了後罩房庫房,將不常用的嫁妝箱籠都擡出來,挑了個金鑲玉長命鎖項圈,並上好的徽墨一盒、一方石硯。此外,她還給小王氏這位長嫂備了個鑲嵌紅寶的蝦鬚鐲,並十張潔白無瑕的狐皮,以及西域傳來的薔薇香露一瓶。
“元娘,這些禮是不是重了些?”思娘忍不住問,“畢竟方纔大郎君也說了,不必送禮。”
“大兄替三郎考慮,我也不得不爲三郎考慮。”李遐玉回道,“謝家娶妻,以我的門第最低,然而孃家官階卻是最高,嫁妝大概也是最爲充裕的。畢竟我是四品折衝都尉家的孫女,若是給出的禮物太簡薄,不免教人輕看。當然,亦不能太過厚重,否則大嫂或許還以爲我是寒門小戶出來的,根本不懂什麼規矩,只會顯擺呢。”
“是奴想得太簡單了。”思娘慚愧地低下頭,“奴還想着日後作管事娘子,替元娘分擔內宅事務,卻連這種人情往來之事都不懂得。”念娘在一旁笑道:“人各有所長,你算賬的時候何等精明?這種人情往來之類的事,便儘管交給奴便是了。更要緊的事,是儘快將底下幾個小丫頭教出來,也好讓她們早日獨當一面。到得那時,元娘就不必爲內宅中的事煩心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奴們去做。”
李遐玉笑望着她們,打趣道:“可不是麼?若是你們不教出幾個可心的小婢來,我可不能將你們放出去成親。你們也須得着緊一些纔好,免得教某些人望穿了秋水,私下怨我棒打了鴛鴦,遲遲不肯成全。”思娘與念娘本便比她年長,早已到了該成婚的時候,也各自有了心心相映的意中人。兩人都相中了部曲,也在她跟前過了明路,只等合適的時候放爲客女(部曲妻女),當色成婚。她們二人是她的心腹,她也有心日後將她們徹底放爲良人,主持外頭的事務。不過,眼下尚缺少得用的心腹之人,只能暫時留在身邊聽用。
兩個婢女聞言,皆紅了臉。這個嗔道:“奴們原是不捨得元娘,纔想一直留在元娘身邊。若是元娘也捨不得奴們,便是不成婚,一輩子作元娘身邊的婢女,日後給小郎君小娘子當傅母,心裡也歡喜得很呢!”另一個也道:“只要元娘發話,就讓他們等一輩子罷。元娘身邊的位置,奴還捨不得讓給其他人呢。”
“拆散兩樁婚事,那可是造了大孽。這種事我可不能做。”李遐玉抿脣笑道,“何況,我連嫁妝單子都給你們備好了,一人八擡,難不成還留給別人?”
主僕三人一面互相打趣,一面將禮物收拾出來,十分利索。而內堂廊下,謝琰與謝璞繼續漫不經心地飲酒談事。
“年後,又該是省試之時了。大兄此番出行,恐怕也誤了備考罷?希望大嫂可別怨我纔好。先前我曾提議大兄放棄進士去考明經,大兄如今考慮得如何了?”
“……今年既然已經過了府試,那便再去考一回進士。這也是最後一回。明年,便考明經就是。此前是我想得岔了,無論如何,能夠入仕纔是最爲緊要的。若是當真有才幹,便是從正字一路往上走又如何?想來,取中之後,母親也總不會鬧着讓我重考纔是。”
“希望如此。”謝琰卻不似兄長這般樂觀,淡淡地道,“大兄在吏部關試結果出來之前,還須得小心一些纔好,免得橫生出什麼枝節。此外,也總該接觸一些實務,方能真正提升才幹。當今聖人身邊,從來不缺驚才絕豔之輩。吾等唯有腳踏實地,才能令人高看一眼。”
“你說得是。誇誇其談與言之有物,相差的唯有真正的見識。”
“若教我來看,儘早求一任外放,必定對仕途有益。”
“如果能取中,我打算先學幾年實務,再謀取外放。”
“如此也好。大兄有此心,我們兄弟二人互相支應着,陳郡謝氏復興便指日可待了。”
“至於二郎……”說到此,謝璞不免苦笑,“我們二人身爲親子,卻都違逆了母親;二郎作爲侄兒,一心承歡母親膝下。論孝道,我們確實不如他。如此也好,有朝一日,他若當真能考取進士,也會成爲你我的助力。”
“以二兄的脾性,還是一輩子都在家中讀書得好。”謝琰絲毫不客氣,“便是當真中了進士,在官場上也走不遠。日後,大兄也無須爲了顧及二兄的顏面,替他籌謀出仕。大兄是宗長,還是以咱們陳郡謝氏陽夏房的利益爲要。”
“……”謝璞一嘆,望向他,“仔細想想,你的性情果決,比我更適合宗長之位。”
“未必如此。”謝琰搖首笑道,“我容易劍走偏鋒,可擔不起一族人的聲名。大兄莫要高看我了。罷了,不提這些,咱們來飲酒,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