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外頭王氏派來的婢女一直催着,謝琰與李暇玉卻仍是不緊不慢地換了衣裳,又去瞧了瞧染娘。夫婦二人一同哄着染娘睡下之後,這才緩步朝着中路後院而去。王氏的貼身婢女等得久了,自是滿腹怨言,卻不敢有所依仗便張狂起來。這位三郎娘子一聲令下,便將得罪她的婢女提腳賣出去的事,她們心裡還惦記着呢。如今三郎又在旁邊,誰敢對他們無禮?
真定大長公主送這座宅邸的時候,顯然也考慮到了謝家三房的生活,東中西三路幾乎都直接分隔開來,關起門來過日子的時候便各自獨立。不過,宅院後頭是個景緻不錯的園子,橫貫整座宅邸。從園子中直接穿過去,前往王氏所居的後院也十分便利,不必再彎彎繞繞。平常晨昏定省的時候,李暇玉與顏氏也都從此處抄近道,眼下夫婦兩個卻彷彿閒逛一般漫步起來。
待他們來到王氏的院子裡時,謝璞與小王氏、謝璵與顏氏都堪堪趕到。兄弟妯娌幾人都匆匆忙忙地交換了個眼色,實在猜不出王氏這麼晚了到底還能折騰出什麼事來。小王氏與顏氏都眼皮子直跳,想起王氏先前給的那些綾羅綢緞與頭面首飾,心裡總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守在內堂門口的侍婢給他們打起簾子,輕聲喚道:“郎君與娘子們都來了。”
屋內正勾着嘴角笑的王氏聽了,立時便雙眉倒豎起來。她只讓侍婢去喚謝琰夫婦,何曾讓大房和二房也跟着過來?必定是那寒門賤婦攛掇着,生怕自己吃了虧,要讓兄嫂們過來與她說好話呢!
她剛要出言斥責,將謝璞與謝璵兩房都遣回去,但心中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實在是個敲打的好機會。過去這些時日,她對付那寒門賤婦實在有些吃力,無論是諷刺還是斥責,她都八風不動,簡直是無從下手。事後她總是懷疑,長子媳婦與侄媳婦是否在心裡都會嘲弄她拿這賤婦毫無辦法。不過,今夜若能逼得她求饒或哀哭,必定能震懾心思已經不穩的小王氏,更能讓顏氏再也不敢生出什麼異心來。
“進來罷。”想到此處,王氏便紅光滿面地讓他們都入內。
衆人禮數周到地躬身行禮之後,便各自在旁邊的短榻上坐了下來。謝琰兄弟三人坐於右列,小王氏妯娌幾個坐在左列。王氏那幾個裝扮得花枝招展的貼身婢女含羞帶怯地端上食案,侍奉吃食漿水等物,身段端的是搖曳生姿,可惜沒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們。
謝琰擡首端詳,發覺王氏的氣色似是極好,且顯得越發眉飛色舞,心中愈加覺得無奈甚至於悲涼。他們是嫡親的母子,爲何她總是見不得他過得好?之前送的那些包藏禍心之物,他暗自處理了,勉強忍着沒與她計較什麼,卻已經是徹底寒了心。無事尚且能生出是非來,今夜又想出了什麼餿主意折騰阿玉?難不成她從未想過,折辱阿玉便是折辱他麼?
“夜色已經如此深了,母親卻仍未安寢,反倒使人將我們喚來,究竟所爲何事?”並未待謝璞出聲,他便淡淡地問。正要開口詢問的謝璞立即瞧了他一眼,心中有些憂慮。母親許是並未注意到,他卻覺得自家阿弟似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他原本性情便執拗,離家出走多年之後,母子情分已經淺得很了。若是這般磋磨下去,僅有的那一點情分也會徹底消磨乾淨!到時候,連他也無法想象,他能做得出什麼事體來!
王氏巡睃着他們三兄弟,佯作憂慮哀傷之狀,假模假樣地拿着錦帕按了按眼角:“今日下午,我做了個夢,夢見了你們的阿爺。他怒斥我說,三郎如今尚且無後,恐他往後無人承嗣,心中憂慮難安。我左思右想,覺得實在不能教他在地下不得安寧,所以便想着喚三郎和元娘來問一問,你們到底有什麼打算。”
謝琰只覺得心中滿腔的鬱氣瞬間便涌了出來,一時間雙目冷冽之極。他從未想過,她居然能拿出早逝的父親作爲幌子。難不成她覺得自己這般做,地下的父親就會覺得安穩了麼?如此堂而皇之地拿着逝者作爲藉口,纔是大不敬!!
謝璞的神情也冷淡下來,甫要出言相幫,便立即被王氏堵住了:“元娘生了染娘這麼些年,都未開懷,莫不是傷了身子罷?你也莫要憂慮多思,我聽聞有位極擅長婦科的醫女,已經派人延請了過來。讓她且替你調養着,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能給我添個小孫兒呢。”
謝琰被她生生地氣得笑了起來,挑起眉:“元娘生染孃的時候,我正在戰場上,後來只匆匆地回去探望了一回。而後,我們一別便是這麼些年,前些時日剛剛重逢。母親,你分明知道我們別離比相聚的時間長久得多,居然能以此作爲藉口發難?!”若是他不在阿玉母女身邊,她還能給他生出兒子來,這才奇怪罷!!
李暇玉垂目不語,嘴角輕輕地挑了起來。她當然很清楚,王氏並不需要講什麼道理,她只是需要這一個藉口來發難罷了。就算是衆人心裡都很清楚,她此言完全是無稽之談,那又如何?她只需要蠻橫地抓住“無子”這個事實便足矣。
果然,王氏眉峰擰了起來,拍案怒道:“你如今尚無承嗣之子,難不成是我說錯了?!她嫁給你都已經四五年了罷,不但沒給咱們謝家開枝散葉,還把持着你不教任何人親近,難不成是我說錯了?!我送給你那幾個人都被她弄到何處去了?!你能答得出來麼?!無子又嫉妒,出身又低,毫無教養可言,無論是換到哪個人家,也合該出婦了!!也就是我性情仁慈,才能容得下她!”
“無子是我的過錯,與她何干?”謝琰毫無動容,淡漠地回道,“且嫉妒又從何說來?母親給我的那幾個伺候醫藥的婢女,手腳不伶俐,我還處置不得她們了不成?將她們遠遠地送去靈州又如何?沒有當場打殺了她們還是輕的!”他曾在戰場上征伐,手中握着無數條性命,說起“打殺”二字的時候,竟帶着血腥的煞氣。
王氏心中一驚,卻因自恃身份,態度依然十分強硬:“你既然不滿意那幾個,那今日就從我的貼身婢女中挑兩個收了房!她們都是我從小教養長大的,論起氣度,絲毫不比世家旁支嫡女差,定能將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聞言,謝琰一眼掃了過去,瞬間便殺氣四溢。那幾個原本滿面嫣紅的婢女見狀,竟是嚇得渾身顫抖起來。她們雖說跟在王氏身邊也見過幾分世面,但何曾直面過危及性命的威脅?原本見着三郎俊美又身居高位,能做他的婢妾,心裡自然是千般萬般願意。如今見他原來是個煞神羅剎,看似隨時都能拔刀出來殺人,她們嚇得連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哪裡還顧得上羞羞答答或者搔首弄姿?
見狀,謝琰輕輕地笑了起來,帶着難以形容的諷刺意味。不待他繼續出言,李暇玉便淡淡地接過話:“阿家,兒記得咱們陳郡謝氏陽夏房的家訓,是容不得婢生子的。婢生子如同奴僕,上不得族譜,更稱不上主子。”當年謝琰可是讓她背了整整一本家訓與若干世家譜系,她從未見過這種世家大族將婢生子當回事的,如今可真是開了眼界。
王氏想不到她竟連家訓都如此清楚,眯起眼睛。而小王氏與顏氏對視了一眼,立即接過話:“可不是麼?不過是幾個奴婢,三郎既不喜,自然該早些打發出去。阿家爲三郎承嗣着想,亦是一片好心——不妨再等一兩年?待元娘將身子骨調養好了,說不得孩子便立即跟着來了呢?”
“你說得倒也有道理。”王氏順勢下了臺階,見底下衆人似乎略鬆了口氣,嘴角邊露出了冷笑,“家訓中寫得很清楚,我一時着急,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便讓醫女過來,好生地照顧元娘罷。當然,三郎的承嗣之事亦是十分重要。我已經使人打聽好了,去聘一二正經出身的良妾回來,生出來的孩子便是不認在元娘名下,也是可上族譜的庶子了。”
原來這纔是後着!!她就等着這個時刻!!什麼強行送婢女,都不過是幌子!一則堅持要將良妾聘回來,挑撥他們夫婦之間的情誼;二則已經買通那個醫女,欲對阿玉不利,日後再以她多病無子爲由將她休棄,或者乾脆便讓她就此病亡!!
真是一位全心全意爲兒子打算的好母親哪!真是好狠的心!!
謝琰目眥欲裂,拍案而起,食案因他劇烈的動作而翻倒在地,所有的吃食漿水都散落滿地,一片狼藉。而他絲毫不介意,踩踏在這片狼藉上,目光冰冷:“母親所說的良妾,便是李七娘給你推薦的,出身隴西李氏旁支的庶女?”
王氏被他的動作驚了一跳,疑惑道:“你怎麼知曉?!不錯,正是隴西李氏之女。雖是庶女,但聘回來做良妾也已經很不錯了。至少比元孃的出身高得多,不會辱沒咱們陳郡謝氏的門楣。也幸而有李七娘從中牽線,不然還遇不上這樣合適的。”她說着,竟是漸漸眉開眼笑起來,並未注意到謝琰已是面無表情。
“好一個隴西李氏女。”他輕輕地笑了笑,語氣中卻含着幾分詭異。謝璞與謝璵都愣住了,小王氏與顏氏更是遲遲未回過神來。
李暇玉則是好整以暇地撣了撣袖子,笑容晏晏地起身,並立在他身側:“阿家有所不知,這個隴西李氏女,可並非李七娘說的丹陽房旁支,而是安康房旁支。當初那個數次三番加害三郎的李襲譽,正是安康房嫡支。想來應是他家那些已嫁之女心中不忿,想要報仇雪恨,才安排了這麼一個人罷。此人是不是真正的隴西李氏女尚且不能確定,若是入得咱們謝家,定是要對三郎不利的。”
王氏怔住了,喃喃道:“怎會如此……不可能……她不可能騙我……”
聽她自言自語,顯然是承認了,謝璞幾人簡直要呆住了。而李暇玉倒是早有預料,笑盈盈地接道:“兒倒是不反對阿家聘個甚麼良妾進來,不過到時候便不保證這些人會是什麼下場了。”態度從容至極,彷彿她所說的是歡迎之詞,而非威脅之語似的。
謝琰冷冷地補上一句:“不論是什麼人,只要膽敢入我三房,我必教她們有來無回。這世間居心叵測的人何其多也,除了阿玉,我一個也不信!婢妾,良妾,我都不需要。倒是每日射箭的靶子都是木頭與稻草做的,射起來也沒什麼趣味,做個活靶子倒也使得了。”
那幾個婢女聽了,竟嚇得尖叫起來,連滾帶爬地躲遠了,蜷縮在角落裡不敢再看向三房夫婦。謝璞幾人則再度被如今劍拔弩張的情境驚呆了,完全不能相信,到底家中什麼時候竟成了這般模樣。
估計謝大郎也是震驚了:
#我娘怎麼可能這麼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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