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定娘、安娘等女兵頭領將她們在涼州城內打聽得的消息一一稟報完後,已是將近午時了。李遐玉重新安排了她們的差使:絕大多數人留在涼州繼續打探消息,追蹤馬賊的下落;只二十來人隨着她回到姑臧縣權作貼身護衛。爲了避免都督府部曲生疑,須得藉着康五郎的身份一用,只當是他送的僕婢就是。
說話間,康五郎及時遣人送來豐盛的午食。進食之後,正逢對面傳來鐘鼓敲響之聲,意味着涼州城的南市北市坊門終於齊開。李遐玉、李丹薇便帶着女兵們去臨近的南市逛一逛。她們倆雖說裝扮全然不像富貴人家子弟,但帶着數十護衛也很是威風。各家店鋪的掌櫃皆是眼光狠辣之人,忙不迭拿出最精貴之物供她們挑選。來自波斯與西域的織錦地衣、絢麗寶石、香料香露、金銀器物、胡刀匕首,來自長安的珠寶首飾、絲綢貢緞,來自益州的綾紗綃,來自蘇揚的繡品案屏,來自宣州的筆墨紙硯。形形/色/色/的貨物,簡直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因家中擁有幾支商隊的緣故,李遐玉自是見多了這些金貴物件,挑挑揀揀給家中祖父祖母與弟妹分別帶了些便作罷了。李丹薇出身世家,自然亦不缺少見識。只是她家中人口衆多,需要送表禮者林林總總有數十人,不得不仔細挑選一番,力求讓所有人都挑不出差錯來。
李遐玉幫着李丹薇出了些主意,剩下的還需她自己拿捏。於是,百無聊賴之下,李遐玉四處顧盼,發現隔壁有一家書畫鋪子,便興致勃勃地去裡頭挑選法帖。她來的時候正好,店家甫從長安運來新印的名家臨摹法帖集。翻一翻目錄,其中約有三四成是崔子竟臨摹的,正合她意。故而,李遐玉頂着店家的苦笑,一口氣買了十冊:五冊拿來珍藏,一冊自己臨摹用,兩冊送與謝琰,兩冊送與李遐齡,正好合適。
瞬間神清氣爽的李遐玉轉身出了書畫鋪子,再回金銀首飾鋪時,便見李丹薇正與一個年輕的胡人男子對峙。那男子雖是烏髮烏眼,膚色卻極其白皙,容光湛湛,生得俊美無比,教人一時間轉不開眼去。不過,看在這位年方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眼中,也不過是個生得好些的胡人郎君罷了。
“十阿兄,發生了何事?”
李丹薇柳眉微蹙,搖首道:“無事。不過是都瞧中了一樣首飾罷了。既然這位郎君喜愛那紅寶石手釧,我便不奪人所好了。”
她神色淡然,側首又去瞧別的首飾,倒教那原以爲會費一番口舌功夫的胡人郎君一時間有些錯愕:“多謝小娘子成全。此手釧瞧着與家中阿孃珍愛之物頗爲相像,早年卻因馬賊劫掠遺失了。若能得了它,阿孃定會十分歡喜。不如,某再買一件別的首飾贈與小娘子,酬謝小娘子相讓之恩?”他的眼光倒是很利,一眼就瞧出了這些個女嬌娥的身份。
“無功不受祿,郎君不必多禮。”李丹薇搖了搖首。那胡人郎君深深地看了她幾眼,十分流暢地行了個叉手禮,轉身便離開了。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待他領着侍衛走遠之後,方低聲對定娘道:“吐谷渾人?”吐谷渾乃鮮卑慕容部後裔,早先曾累爲邊患,屢屢劫掠河西走廊。自從衛公(李靖)一戰後,方歸順大唐。前些年弘化公主下降其王,這才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與吐蕃、薛延陀相比,吐谷渾已然順服許多,能在涼州得見因美姿容而聞名的慕容鮮卑男兒,亦是常見之事。
定娘頷首:“視其衣裝飾品確實爲吐谷渾人,而且,身份應當也不低。”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物罷了,李遐玉並未放在心上,與李丹薇說了摹本法帖之事後,兩人又去了一趟旁邊的書畫鋪子。李丹薇也買了好幾冊,用來送給家中的兄弟。幾個大錢未帶足的寒門書生見狀,忙不迭地讓人去借錢趕緊將剩下的數冊都買下來,免得這兩個財大氣粗的少年郎什麼也不給他們留下。
將表禮都購置完後,李遐玉與李丹薇並未在涼州城過多停留,便回了姑臧縣。兩人在別院中歇息一天,到了相約的日子,李丹薇便獨自去了姑臧房拜訪。而李遐玉卻帶着一羣女兵去了附近射獵遊玩。都督府部曲見自家小娘子安安分分,折衝都尉家小娘子卻張揚得很,心中也頗爲複雜。
初冬時節,獵物尚算得上豐美,李遐玉獵了幾頭灘羊便作罷了。帶着屬下的女兵們出來,也不過是爲了適應寒冬的天候,以及練一練箭法而已。別院雖大,但並無演武之處,不能奔馬亦不能操練。她也只得將身邊的數十人都帶出來,頂着寒風聽着號令,完成那些枯燥的操練動作。
待都出了一身熱汗後,女兵們利落地圍了一圈擋風的行障,生火炙灘羊吃。因帶了些禦寒的濁酒,她們笑着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亦是豪氣頓生。藉着酒意舞刀者、舞劍者,甚至對戰者比比皆是,引來衆人的呼喝叫好聲。
處在這羣女兵當中,李遐玉總會忘記她們都是女子——仔細說來,女子與男子又有何差別?女子便不能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便不能豪爽勇猛?既然都是兵士,只要足夠勇武,是男是女又有何干?
想到此處,她接過屬下遞來的濁酒,仰首飲盡。濁酒的滋味並不好,也不容易喝醉,她權當喝酪漿一般,略飲了幾杯解渴。說笑間,不經意瞧見遠處白雪皚皚的姑臧山,她略作沉吟:“也不知契苾部如今是否打理妥當,阿兄與大兄隨在姑臧夫人身邊,又在做些什麼。”她心中很清楚,姑臧夫人絕非尋常女子,有謝琰在也無須擔憂她的安危。只是,乾等着契苾部傳來消息實在過於被動,並非她的行事風格。
“奴派幾人過去瞧瞧?”安娘笑問,“元娘準備些牛羊,就當作給契苾部過冬所用,順道帶過去便是。”
李遐玉頷首:“契苾部歷經叛逃之事,想必元氣已經大傷。且從姑臧縣中買牛羊各五百頭,都送過去。問問姑臧夫人或者阿兄這些是否得用,若是不夠,再去涼州城購置。此外,給康郎君傳話,令他準備一支販奴的駝隊。”
“販奴?”正拿匕首分割炙羊肉的思娘、念娘驚訝地擡起首,不知自家小娘子又想到了什麼主意。李遐玉用匕首插了一塊炙羊肉試了試滋味,慢條斯理道:“原先不是想着用先前的法子,跟隨康郎君家的商隊一同走麼?此舉到底不好安置那麼多人。光是你們便有一百五十人,再有自家的部曲一百人——什麼樣的商隊能供得起足足二百多護衛?若是分作好幾撥,卻不便於操練。我仔細想想,倒不如將你們其中一部分扮作奴婢。如今奴婢可是值錢得很,如你們這般年紀的女奴,一人便抵得上兩頭犍牛了。馬賊若是見了,一定忍不住前來劫掠。”
“……元娘要將奴們當做誘餌?”安娘笑眯眯問道。
李遐玉點頭:“不獨你們,男奴女奴都必須有,大家輪流扮作奴婢就是了。如今許多商隊畏懼馬賊聲勢,通常走較爲安全的商道。咱們不欲去西域,只想剿滅河西附近的馬賊,便只能前往荒僻的大漠中引誘他們了,就假作是從涼州前往西突厥或薛延陀的販奴商隊便是。康郎君的商隊要去沙州,到底與我們不同路,也無須冒那麼大的險。”冬日能劫掠的商隊本來就少,偌大的誘餌就放在面前,魚兒能不咬鉤麼?
“奴會請康郎君將這些事籌備妥當。”安娘點點頭,“只是,此事還須問一問三郎君罷?”
“阿兄手底下那些府兵不能妄動,倒不好與我們一同行事。”李遐玉搖搖首,“我會與阿兄說一聲,他應當會贊同。示之敵寇以弱,請君入甕,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當然,初時此法可用,但到底需要更多實戰。待你們積累了經驗之後,便無須如此了。”
“奴等聽元孃的。”安娘道,起身吩咐去了。
待回到姑臧縣中,時候已經不早。李丹薇卻是過了夕食纔回來,苦笑道:“姑臧房的人口雖比丹陽房少些,但留在老宅中的也有好幾房。雖不至於將我當成什麼窮親戚,但因老夫人覺得我很是面善,將我視爲已出嫁的嫡長孫女,其餘人便多少有些不自在。”說罷,她又嘆道,“幸而你不曾去,不然還不知會受什麼委屈。”
“悶壞了罷?便同是定著四房,堂堂靈州都督的孫女,她們也會給你臉色看。許多內宅女子每日無事可做,便只盯着長輩與夫君的寵愛過活了。十娘姊姊無須放在心上,當她們是過眼煙雲就是。”李遐玉道,“若是覺得老夫人可親可敬,去陪一陪她也無妨。橫豎不必將其他人放在眼中,她們是悲是喜與你又有何干?只需自己與老夫人歡喜就是了。”
李丹薇頷首,想了想,又道:“你還記得前兩日在涼州南市金銀首飾鋪中遇見的胡人郎君麼?今日他竟去了姑臧房拜訪,瞧着身份確實尊貴,內眷們雖難免鄙薄他是胡人,卻因鮮卑到底不同,也不敢表露出什麼來。不過,她們的神情似乎有些奧妙……”
當今聖人之母是鮮卑人,皇后殿下亦是鮮卑高門出身,對鮮卑族自然多有優容。鮮卑慕容部亦是皇族之後,雖說並未融入中原,但身份亦不尋常。待鮮卑胡人,一衆世家豪門通常都十分小心謹慎,免得令格外在意血統的皇室多思多想,惹來什麼禍患。李遐玉驗證了先前的猜想,笑道:“莫非是吐谷渾王室?聽聞當年弘化公主出降,曾經路過涼州,許是與姑臧房有來往罷?”
李丹薇挑眉:“許是如此。也罷,橫豎與我無干。我只管偶爾去問候老夫人就是。聽聞你今日出門狩獵了?怎麼也不等一等我?”
“如今咱們便是天天出去狩獵都使得,明日再去就是。”李遐玉回道。
兩個小娘子便說起了今日各自發生的趣事,時不時撓上兩下,笑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