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睡的謝琰終究不願再躺在牀上,忍受細細密密無休無止的頭疼。起身時,他掃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身側,首次有些慶幸今夜李遐玉並不在家,而是去了宮中陪伴義陽小公主。否則,若是讓她發現自己頭疼發作,不知該有多擔憂。其實,這暗傷一直斷斷續續,時不時便會復發,不過是他平素掩飾得很妥當,才並未教她發現任何端倪而已。
子竟先生給他的崔家部曲早已經帶着他的親信去南山尋找藥王的蹤跡,因時日尚短,至今尚無消息傳回來。無法尋得藥王,最近又有許多故交親戚需要拜訪,時不時宮中聖人還會傳召,也沒有機會去尋其他醫者診治。故而,元娘若是得知此事又有何益?只能讓她平白焦急難過罷了。
想到此,謝琰亦有些淡淡的失落。他當然也希望他們一家人能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度過一段時日,也希望他們夫婦二人能夠在暗夜中相守糾纏、繾綣廝磨。然而相認之後,各種各樣的事便接踵而來,獨屬於他們二人的時刻實在太少。雖說如今能夠成日陪伴女兒,但他依然渴望他的阿玉——畢竟,他們分別得實在太久了。
或許,再過數日,待那位義陽小公主徹底轉好之後,阿玉便能回到他與染娘身邊了。謝琰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位年幼小公主的稚嫩面容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掀開厚實的錦被,赤着腳踩在地上。起身的一瞬間,卻突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頭疼再一次涌了上來,他甚至腳步略有些不穩地微微踉蹌起來,而後迅速地穩住了身體。
不知不覺間,他渾身已滿是冷汗。便是立在溫暖的寢房內,突然也覺得渾身上下皆冷得徹骨,就像連血脈也凍住了似的。因着頭疼欲裂之故,他有些緩慢地挪動着腳步,來到屏風之後的長案邊。長案上放着鮮果與一壺水,他突然覺得有些口渴,遂也顧不得水早已冰涼,便伸手要取——
銅壺倏然砸在地上,在靜謐的夜中發出尖銳的響聲。然而,謝琰卻絲毫聽不見,痛苦地按住了太陽穴。猛然襲來的劇烈疼痛,就像無數鋒利的匕首正在他的腦中轉動,令他幾乎失去了意識。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被長案絆倒在地,躺在銅壺打翻後流出的冷水中,雙眼茫然地睜着,卻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
冷?或許是罷?
他方纔正在做什麼?喝水?那他如今正在做什麼?走動?摔倒?不,不必再想了!什麼也不必想!無論他如今正在做什麼,都不重要。他必須……必須在元娘歸家之前,必須在那羣婢女發現之前,必須在染娘醒來之前,恢復平常的模樣!
他離開得太久,讓她們掛念擔憂得太久,不能讓她們再度恐慌驚惶,不能讓她們繼續替他擔心哭泣。這樣的疼痛已經並非首次發作,在幽州的時候不也挺過來了麼?只要給他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疼?不……他毫無焦點的烏黑雙眸微微一縮,流露出痛楚之意,眉頭深深地鎖了起來。無論如何都不能昏迷過去,再如何疼痛也不能失去意識。否則便可能會像當年身在漠北時那般,失去記憶——他好不容易尋回了自己的妻女,自己的家人,絕不能再度忘記她們;他好不容易拜了師父,絕不能忘記幽州的時光。
彷彿無邊無際的疼痛當中,他依稀“瞧見”了什麼。那是猶如水墨勾勒出的年幼少女,俏生生地朝着他微微一笑,令他怦然心動。他的烏眸輕輕動了動,心中忽然涌出了歡喜。這是他的阿玉,豆蔻年華時的她,在他眼中已是獨具風華。原來,這便是他的記憶?疼痛便是他取回記憶的代價?既是如此,他願意承受這些疼痛。他們之間的回憶——那些無論是痛苦或是美好的一切,都不該只有她一人記得。
年幼的少女翩然轉身離去,他恍惚間想要追上去,卻模模糊糊瞧見一張正垂首哭泣的臉。那是……那是誰?陌生而又隱約有些熟悉,且似乎已經並不算十分年輕了。然而,她哀哀哭泣的模樣,卻令他十分心疼——心疼?他居然會爲一個陌生女子心疼?
“三郎!!三郎!”當李遐玉輕快地走進寢房時,所見的便是足以教她心肺俱裂的場景——謝琰身着薄薄的寢衣,倒在長案邊,身上幾乎已經被冷汗浸溼,臉色一片慘白。頃刻之間,她已經無法思考,本能地疾步走上前去,扶着他坐起來,而後小心翼翼地試了試他的呼吸。
幸而,他雖然渾身冰涼,卻仍舊在呼吸,甚至於沉重地喘息着。於是,李遐玉立即將他扶到牀榻邊,給他脫下寒溼的寢衣,裹上自己的披風,而後將他塞進錦被中。同樣大驚失色的還有幾位貼身婢女。她們在最初的驚駭之後,迅速地回過神來,立即遣人去請醫者,又有人趕緊去喚來李遐齡。
“三郎……”李遐玉摩挲着謝琰的臉龐,輕輕地呼喚着他。她幾乎無法想象,若是她歸來得稍微晚一些,他會不會就這樣躺在那裡,無聲無息地離開她。只要生出這個念頭,她便覺得無比恐懼,拒絕去細想:“三郎……莫要離開我和染娘,求求你……”
“你既然已經歸來了,就休想再離開。無論你去何處,都須得將我們都帶上。”
“這幾天,我實在不該讓你獨自一人……”她十分懊悔甚至於痛恨自己這些時日的作爲。明知他身負暗傷,且須得是藥王這等名醫方能治好的暗傷,她卻因他看起來暫且平安,並未着急地替他尋醫問藥。她甚至並未向杜皇后告假,專門陪他一段時日。
而且,明明他剛歸家,明明能感覺到他想與她親近,她心中卻隱約還存着幾分爲文德皇后與先帝守孝的心思,故而以入宮爲由迴避了他的親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不該讓逝者影響他們的生活——
不,這些都是藉口!自他歸來之後,她心中安穩了許多,也因王氏的步步緊逼以及前世之事盤算了許多,卻唯獨忽略了他!無論有什麼理由,他都應該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怎麼能如此疏忽?!
“都是我的錯,三郎!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她心中充滿了自責,一時間並未想過斥責婢女們——畢竟,他們二人從沒有讓婢女守夜的習慣。這些時日謝琰也並未將自己當成病人,她竟也忘了叮囑她們格外小心一些。
“阿姊!!”李遐齡應當是從演武場上被喚過來的,渾身風塵就匆匆地趕了進來。當瞧見臉色慘白毫無反應的謝琰時,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用夕食的時候,姊夫還是好好的,爲何如此突然便發作了?!”發覺自家阿姊已是不知不覺淚如雨下,他立即收斂了震驚的神色,低聲吩咐僕婢:“可派人去請醫者了?阿姊先前給你們的佛醫與道醫的名單呢?有沒有住在懷遠坊中的?”
“我仔細看過,懷遠坊中並沒有什麼佛寺道觀。”李遐玉哽咽着回道,拭去淚水,終究勉強控制住了險些崩潰的情緒,“本來已經想好了,這兩天便陪着他去拜訪那些身在長安的佛醫道醫,開始診治。卻不曾想,他的病情竟然如此之重。早知如此,便不該讓他去走親訪友,應該早些尋醫纔是!!”
“阿姊不必這般自責!阿兄……姊夫病情發作,或許連他自己也並未料想到,你又如何能預料?”李遐齡冷靜地寬慰道,“咱們懷遠坊中那位醫者,醫術尚且不錯,且令他先來瞧一瞧。如今坊門也打開了,咱們立即派人前去尋最負盛名的那位道醫來家中診治。阿姊得了真定大長公主的帖子,想來她應當不會斷然拒絕才是。”
“聽聞那位道醫深居簡出,根本不出道觀。且她的輩分極高,又聲名在外,恐怕是很難請她出來。不如趕緊鋪設馬車,將三郎帶過去請她診治。急病上門求診,她應當不會拒絕才是。”在並未得到真定大長公主的名單與帖子之前,李遐玉便已經派人打聽過這些長安城中的名醫了,自然對他們的性情與平素行事也頗爲了解。
“可是,姊夫如今……”李遐齡有些猶豫,“還能輕易挪動麼?不如咱們先等懷遠坊的醫者診治之後,再做打算?也不知那些部曲究竟是否找到了藥王的蹤跡!這都已經過去六七日了,崔家部曲不是曾找過他多回?怎麼這一回卻遲遲沒有消息?”
“藥王若是易尋,便不會是藥王了。”此時,李遐玉倒是比他還冷靜幾分,“何況如今天候寒冷,南山泱泱,大概已經大雪封山了。藥王本便是隱居在南山,眼下只怕是想出來也出不來。極有可能等到仲春雪融的時候,才能獲得藥王的行蹤。既如此,咱們也只能寄希望於長安城內的佛醫與道醫了。”
我這個梗……大家肯定都猜到了
QAQ……